现在王家算与镇国公府交好,母亲想将曦珠嫁进王家,也会考虑到这层。尽管不知有没有用处,确如她说,王颐是很不错的。 再者从青坠那里得知,曦珠早得知王家要相看的事, 她定在烦恼。 倘若在两人相看后,王颐得知曦珠无意于他, 起了退心,推辞这门事, 最后受人议论的也会是曦珠。 倘若继续,便会生出更多变故。 唯有在之前, 让王颐主动放弃。 照她目前的处境,很难妥善此事。 不如他来,这本也是他的事。 可叹那日秋猎,尚未重生的他,与王颐有了那番被中断的话,让他这些日子,不得不迂回打消王颐的戒心,才能演今日这出奉山的戏。 一壁昏黄火烛,卫陵在想,该怎么好好给她解释这事儿。 他没想瞒她,这世他做什么事都会让她知道,不会叫她担心的。 况且也瞒不住她,迟早会怀疑到他身上。纵使不算什么心计,这时候的他却也干不出这种事来,更可能忍不住地直接打王颐一顿,逼其弃掉对她的心意。 与其这样,不如主动交代。 卫陵想了想,落笔在纸上,只不过两个字,她的名,太过顺遂了,就似前世无数个边关的深夜,严暑或是冬雪,他一人在灯下,想要写信给她,却都中止在那一捺末端,沁入浓重的墨。 现在他再次停住,就似惯性。 很快卫陵就反应过来,这不是那时了,但仍将那张纸抓揉成一团,丢进火盆里。在炭火燃烧那张过去的旧迹时,他从拜匣中翻找出几张帖,又看了看上面的字。 其实重回过往的这段日子,他已经练习过这些,不断把自己拉回到这个年纪。 但现在,他还是怕她认出来。 卫陵反复临摹字体,反复斟酌语气和用词,终于重新落笔。 直到撂开笔,手心起了一层薄汗。 这还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给她写信,隐约有几分可笑。 好在今日之后,这桩事便算是了结了。 他知道曦珠不会对王颐动心,历经那么多坎坷的她,王颐凭借什么想要撬动她的心。难道仅因为三面和几句话吗? 王颐还配不上。 夜色逐渐浓了,如同黑色的潮水漫涨,冲垮了门窗,将屋内的一切都卷入进去,灯焰被不知哪来的风吹熄。 他好似又回到熟悉的黑暗里。 “卫陵已经死了,他不在了!你为什么就不肯清醒过来,重新找个男人过接下来的日子?我也不在乎你还想着他,我认了,不和他争你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样貌品性能力上,我也不比他差,是不是?” “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曦珠,我知道你在情上受到两次伤,我起誓,绝不像他们那样对你。” …… “我当时就该不管不顾地娶了她,她不愿意,我也要娶她!不至于让她为了你们耗干了自己!卫朝,我告诉你,你们卫家永远都对不起她!” “是你们害死了她!” “哈哈,她回家也好,你三叔算什么东西,配得上她吗!啊,我问你,他配得上吗?” 似恶咒缠缚,头如千万根针扎透,痛地几欲分裂,他颤着手从襟内摸出药,咬开瓶塞,一径将药往嘴里灌。 喉结不断滚动,吞咽而下,大口喘着气。 天上的云翳慢慢被吹散了,露出一盏冰冷的月亮。 从冷寂的院墙铺入,穿过窗棂,笼罩着书案前半张惨白至极的可怖脸容,血丝遍布的眼珠子不停转动,眼白翻滚,不知在看何处,发冷的汗水从额角,顺过坚硬的腮角,从颌骨一滴滴坠落。 许久后,他擦了擦汗,复抬起头,又是一张懒散逞意的脸,翘起嘴角,呵笑了声。 就似方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现在梦醒了,自然让人喜悦。 * 曦珠半垂长睫,握着王夫人送的白玉竹镯看。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一只玉质上乘的镯子,但不想王颐说是家里传下,王夫人出嫁时就戴着的。 这般贵重,王夫人却在第一次见她时,就送给了她。 曦珠再回想今日王颐情真意切的话语。 她对他并无半点情意,不能欺骗他,说自己也喜欢他。 可这玉镯,要怎么办才好。 想退还回去,却没有合适的缘由,都收放在身边几月。 又想起今日种种怪异,一切都太过凑巧,从昨日卫虞的来邀,说是三哥的主意,到今日奉山的碰见,那时卫陵的怪异神色,以及青坠以找荷包的缘由离去后,王颐的到来。 最后是卫陵的那句话,说是会与她说清楚。 一回到春月庭,青坠直接与她说,是受到阿墨的指使,才那样做的。 曦珠自然没有怪罪于她,她已经有些明白卫陵为何这样做了。 “表姑娘,快过来将羹汤喝了,别凉了。”青坠在外间唤。 曦珠不禁叹气,将镯子放回匣子,走了出去。 青坠将食盒里的雪燕羹端出后,又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尽管屋内只有两人,她还是悄悄地放到桌上,声音放地很轻,“这是我刚才回来时,遇到阿墨,让送到您手上的。” 曦珠微微一愣,这还是头回得到他的信。 好一会,她才将信封拆开,取出里面的信纸,折叠地方正。展开来,上面的字却是杂乱无章。 唯有起头两个字看上去像是端端正正写的,一笔一划,到后面是越来越潦草。 有好几个字曦珠都没瞧出是什么,还是从上下文推来。 他说前两日伤后好到岁寒堂请朋友吃酒,王颐也在,不过喝了两杯就说喜欢她,还要过不久让两家相看,他一听气地直恼火,差些就要打人,还好想着她的话,忍住了。 他絮絮叨叨大半张纸,全在说王颐哪里哪里不好,衬地他哪里哪里好,甚至说当时不答应他,是不是喜欢王颐?可接下来一行字,他推翻了自己的话,说定是不喜欢,不然今日也不会拒绝王颐了。 跟着解释今日的事,他说自己与王颐谎称,她不喜欢王颐,王颐自然着急,他就出主意可以让他问清。 他又说收买了青坠做事,还去找小虞帮忙,要不是她正巧不到楼上去,那也要找个机会,让她与王颐单独见面。 写到此处,字都似含着怒气般,歪七扭八,力道极重。 他说自己是憋着火的,憋屈地要发疯。倘若她答应了王颐,那他也要去和母亲说。 曦珠看到这里时,惊吓了下。 接下来的字又似高兴地飘飞,说是好在她没答应,又说不许喜欢别人! 翻来覆去的,其实就是那么几个意思,能被他写这三大张纸。 曦珠看过后,将信纸放进火盆里,燃起橘黄色的火焰,舔过上面的字,它们渐渐变成了灰色的余烬。 * 日子就这般一天又一天过去,王家那边始终未有动静,想来王颐已与家里说过。即使王夫人找过姨母再谈,但因姨母没和她说过王颐的事,不必多此一举。 京城彻底入了冬,曦珠仍会去藏香居,只是会到晌午才出公府。 卫陵已入职神枢营。 每日早出晚归,她怕撞见他,索性晚些。 可不过两日,青坠拿来一封信,说是那边送来的。 曦珠不明还有什么事要说的,拆开来,却是他在里面写自己这一日都做些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就似把他这日的行程都告诉她。 才扫一遍,她就合上了信纸,照常烧干净。 翌日晚,青坠又拿来信。 这回曦珠没有看。到半夜,翻了好几身,还是睡不着,一下子坐起身,在床帐内发好会呆,拢了头发下床,又坐在桌前片刻,才将压在妆奁下的信拿出,借着淡胧的月色,拆开来。 其实也没写什么,不过是说营里没什么好玩的,一日下来,累地半死,一回来就想睡觉,又问她今日都做什么了,好歹给他写封回信啊。 曦珠自然不会写,打起火折就将这信又烧掉了。 隔了两日,卫陵都未再有信来。 兴许是因她没回信的缘故。 到第三日晚,青坠偷偷地再送来封信。 曦珠这下连信都没接,说:“把信送回去,你跟他说,以后别写了。” 青坠出门去,不过一会就回来了,手里仍有那信。她支吾道:“三爷说,姑娘若要还回去,就亲自去,我拿去的他不要。” 这话蓦地叫曦珠有些动火了。 这是不见他的人,还要让她时刻记得还有他。 因而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第七封信送来时……曦珠全堆到盒子里。 她本来也想烧掉算了,但才烧去一角,又放在地上踩灭了。 当第九封信送来的第二个晚上,曦珠回来时,恰在偏门见到了卫陵。 他牵马站在门前,显然才刚回来。 檐牙下灯笼被风吹地晃动,昏昧的光也在他身上的玄色武服上飘荡。 曦珠微微顿住,自重生起,她见到卫陵时,他一贯穿的都是颜色鲜亮的锦衣华服,不会像后来的他都穿这样的暗色衣裳,就连头发都整齐束起。不由看向他的脸,就对上一双沉郁平静的眼。 恍惚地,她仿若看到前世的他。 很快,一道轻笑的问话让她醒神。 “表妹才回来吗?” 卫陵看向了躲避他的人。 这都快过去一个月,他未再见她一面,她连他一个字也不肯回。实在很想,只好刻意着时辰在这里等她了。 如今见到她,干涸的心逐渐充盈,让他不由笑起来。 曦珠垂了垂眼。 蓉娘轻轻地推一推她,她才上前去,朝他点了点头道:“是才回来。” 曦珠实在不愿与他多说,怕被看出,旁侧还有门房处的人。 她行过礼,便带着蓉娘朝门内走,不再看他一眼。 卫陵侧目,看向从身边经过的她,跟着要踏出一步。 破空苑和春月庭同行一段路,他还可以看她好一会儿,但顿步间,他没有跟上。 他看着她一步步远去,没入昏暗里,忽然发现无论是前世的后来,亦还是重来这世,看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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