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风雪之中传来马的嘶鸣,车轮碾过道上薄雪,渐行渐远了。 * 卫陵回到破空苑后,从阿墨口中得知半个时辰前,秦令筠去了藏香居。 他解开护腕的动作一顿,问道:“她回来了吗?” 阿墨知道这话问的是表姑娘,道:“一炷香前回的。” 自三爷去了神枢营入职,他再不能跟在身边,就被指去跟表姑娘,将每一日的行踪都禀明清楚。阿墨如今摸不准三爷的心思,也不明白这番为何,唯一清楚地就是表姑娘在三爷心里顶重要。 三爷还特地说了几人要留意,秦家那位大爷就在其中。 卫陵接着解衣襟,将被雪水湿透的玄色外袍脱下,搭到木施上,只着身月白里衣坐到案前,凝目灯下的兵籍。 黄源府处于西北,自大燕建朝以来匪患一直严重,百年间朝廷出兵数次围剿,起先取胜为多,但也折损兵力颇重。这十余年来,东南海寇兴起,北方狄羌更是凶猛肆虐,能征善战的将士都往北疆调遣,留于黄源府的主将是大哥的岳丈,只作防守。 而当地缴入国库的税也是一年少甚一年,根本不足以支撑军资耗费,甚至还要朝廷贴入,渐成一个无法补全的亏空。户部年年叫穷,此种状况下,是再难起兵。 也是此次闹地太大。 一个多月前秋闱放榜,中举的七名举人陆续上京以备来年春闱,却被匪贼截杀,一时震撼当地。当地州府学政先后闹到三司处,联同百名官员上折送京,定要朝廷剿灭匪患。 这些日,京城的一些举人也义愤填膺地联诗,要为那死去的七名同年讨回公道。 左不过是说贪官藏富,勋贵奢靡。倘若将他们的家都抄了,难道还填补不了亏空,灭不了匪贼吗? 今日他从神枢营回来途中,又见被绑缚,要送入狱中待审的几个年轻学子。 不过几句诗,却得罪那么多权贵。不至于打死,毕竟功名在身,却一定要见血,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长教训了。 遑论朝廷里有官员趁机弹劾参人,好一番浑水。 这般哄闹下来,皇帝只能择人前往处理此事。 一如前世,选中身为左佥都御史的秦令筠。 还是自荐。 明年七月回京述职,官升一阶,得皇帝重用,会作重臣考量。 便是这样一个在世人面前公正威严,却精于仕途的人,卫陵也有些不明为何他会对曦珠起了心思。 前世最后那般境况,即使秦令筠于新帝登基一事上有再大的功劳,可对于传信泄情的曦珠,不知上下要动用多少关系,才能将人保下来。 这世将要去黄源府那样的险地,离别去见曦珠一面。 这些,绝不仅仅是贪图容色那么简单。 为何重来的一世,会出现这样的偏差,亦或是前世,还有他不知的事…… 头又隐隐痛起来。 也许在前世这个时候,秦令筠就想要得到曦珠了。 不对。 他还错漏一件事,前世的曦珠不可能瞒着这种事,还对他说那番话。更可能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在明年的七月,也即是秦令筠从黄源府返京之后,但那时曦珠已经和许执定亲。 灯下一双眼晦涩难明。 原来在那时,不仅他在暗中窥视,还有另一个人。 而秦令筠忍到了卫家败落。 长久的忍耐,卫陵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而之后的爆发,是不受控的。 * 梦里,她恍若再回到刑部牢狱,凄厉似鬼的惨叫、结满血痂的刑具、浸透鲜血的地砖,一张张人脸从她面前经过,很快面目全非地伸着染满血的手,往她身上的鞭伤撕扯。 “为何只有你还活着!” “你犯下的罪比我们的大,为何你只得一顿鞭子,就能活下来!” “你该死!你这个贱人,敢勾引那位秦大人,你还不知他的本性,迟早你要死在他的床上,你信不信!” “快将热炭吃下去,卫提督已经死了,你不是喜欢他吗?吃了炭,就可以去见他了。” “难道你要苟且偷生,为了活下去做一个供人玩乐的脔.宠,你对得起生养你的爹娘,还有脸去见他们吗!” …… 她流着泪,爬过去,伸手去摸燃烧正旺的炭,一点点靠近。 “对,就是这样。” “好!” “快,快吃了它。” 烧灼刺痛从手指传来,疼地她打颤,眼前模糊一片。 “你做什么!” 一只脚径直踢开那块炭。跟着慌乱低声,“快将此事告于大人!” 她再次醒来,仍是半夜。 那个小窗黑黢黢的,雪还在下。 她烧伤的手指被匆忙赶来的人抓按,那双沉压的眼怒视着她近乎痉挛的脸,连连冷笑,“想死是不是?” 他掐住她的脖子,逐渐收紧力道,不管她如何挣扎,睁大的眼睛满是泪水,求生的意念让她拼命去掰他的手。他也没有丝毫动摇地冷眼看她。 “你知道我为了救你,损失多少。” “你要落到别人手上,现在早就是一堆骨头。” “跟我在一起,就这样委屈,委屈地不想活?” “既想死,我成全你。” 他几乎将那截脆弱的颈捏断,直到她的脸涨地发青,双目圆瞪,无力再拍打他,将要垂落时,才松开手。 磅礴寒气猛然涌入肺腔,她趴在他怀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辛甜流窜喉间,咳到了他凌乱的衣裳上。 许久后,她才缓过来,被他捏着下巴抬起。 “还想不想死?” 她翕动着青白的唇,惊恐地看着上方的人,瑟缩成一团。 “说话!” 她喉咙痛地说不出话,却红着眼眶,孱弱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的手轻柔地摩挲她脖子上的青紫淤痕,安抚一般,低喃道:“放心,我舍不得你死,即便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手上。” 床帐内,曦珠惊悸起身,在昏暗中睁大眼,大口大口喘气。 她急奔下床,扑到镜前,里面映照出一张满是冷汗的脸,脖子上什么都没有。她又将衣剥开,露出一副莹白的身体,没有那些鞭伤。 没有。 那些事都还没发生。 窗外雪声簌簌,曦珠半褪着衣,埋头在膝上,将那封今夜才送来的信紧紧贴在怀里。 一纸废言,唯有寥寥几字,是卫陵无意写的,但对她而言,无异于此时得以平静的慰藉。 她知道,这段时日,不会再见到秦令筠了。
第036章 我输了 翌日推门而出, 雪止天霁,天地一片薄白。院角杏花树梢的最后几片黄叶不堪寒风,也零落坠地了。 曦珠拢紧衣袖, 如往常前往藏香居料事。 及过晌午不久,一人寻来,道是秦府管事,大人事忙, 此后关于送往潭龙观的香料生意全交由他负责。柳伯与其洽谈细处,与先前所有生意的章程一般, 先检样品, 后立契据。 等将人送走,柳伯拿着契书过来, 担忧问起昨日。 曦珠却笑了笑说无事, 又道既定下了,就要赶紧接下来的调货,虽那些香料不算稀奇,但临近年关,事务繁重,还是要抓紧办好。 接着说起另两桩未定的生意,该去催一催,若是不能交托定金, 便撤掉罢。 还有送往津州的年礼,也要尽快列出单子采买了。 一连两日, 曦珠忙于诸多杂事,适逢一个得力的伙计喜得龙凤胎, 散了喜糖糕饼给铺里的所有人。她高兴地给了不少红银,并让其归家去照料妻子, 等安稳了再回来。 伙计嘿嘿直笑,大家都说他有福。 隔日,曦珠未再出门,因这日是卫虞的十三生辰。 一大早,公府膳房就忙地热火朝天,尤其以擅做白案的几人最是劳碌。今个来的都是各个府邸的小姐,自然喜欢甜食,偏做这些耗时耗力。 早些时,大夫人还来吩咐瓷盘切记要烫热,免得送到时菜都凉了。 此时后园西北角的乔花坞内,已是一片香衣云鬓,团簇一堆,赏玩那些盛放的花卉,不时有赞叹声。 花坞建造不算困难,却需昼夜燃火,以使坑洞定温。 更何况这样大的屋庑,近一亩宽阔,一眼望去全是反季的花木,香气袭人,犹入四月春景,不知一日要烧去多少柴炭,还要撑至明年回春,这并非一两一金就能做到。 整座京城,除去皇宫别苑的南灰池,也就镇国公府后院有此等盛景。 各家贵女又是惊叹羡慕,又是几分嫉妒地围着卫家四小姐,将携来的礼递来。 卫虞今日梳的双螺髻,穿了身泥金百蝶穿花的缎裳,真如一只蝴蝶落于烂漫丛花,蹁跹着裙摆接待赴宴的朋友。 再挽起表姐的手,与两边见过。 她一直对之前赏荷宴发生的事耿耿于怀,这番难得机会,便想让她们都和解了,表姐那么好,大家一起做朋友,一起玩多好啊。 曦珠无奈被牵拉着。 经掠众人,她见到姜嫣,也见到秦枝月,还见到许多全然不记,正值芳华的面孔。 这回,都是再得体不过的姿态,都似忘却那回的不快。 曦珠看着她们脸上的笑,也不在意地微微笑着回应。 外间天寒地冻,不知何时飘落大雪,膳房那边陆续开始传菜,丫鬟们脚步不停地穿梭在风雪里,将一道道热菜送至温暖的花坞专隔的舍内,又在一角红炉摆起架子,熨烫不久前从京郊庄子送来的果酒。用桑葚、山楂、柑橘等鲜果酿成的,味清甘冽,女儿家喝最合适。 席宴热闹,二十余人,分散成三桌。 一大部分是卫虞去帖邀来,还有部分是被附带,都想借由与镇国公府唯一的姑娘交好。 现下都围在一处高高兴兴地吃喝,隔着透亮玻璃屏,又见芳草荣花,言语间再是几许恭维。 用过饭菜,时下还早,自是游戏花消无聊时日。 卫虞让身边的丫鬟去取骰子来,早就备好的,是个以青田玉石做的正体,自一至三点涂成黑色,四至六点涂成红色。 放于骰盘内盖合摇晃,以猜点数大小,输者要以花坞内有的花木做诗,还需押韵对仗,做不出就要罚酒。 若是赢者,便直接顺应下一人,也可指在场一人作诗,若做不出,也要罚酒。 时下玩开一轮,曦珠赢得一局,也没谁赢了指她作诗,倒似输者在比各自才学,得了抚掌称赞,都嬉嬉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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