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闻言,神色阴沉下去:“有何干系?” 他一把抓住栅栏,压抑着怒意:“干系就是,一个人活生生被杀,他自己,他的亲人,都有权利知道他是如何没命的!” 于邬庆川不重要的事,却是他日日夜夜的梦魇。 有时在他的梦里,阿兄是被人推进河里,挣扎着求生却没有人救。有时又是被人先捂着嘴巴窒息而亡,死后抛尸。 他揣测其中细节,于噩梦里演绎了千千万万遍不同的凶杀,直到现在,还无法解脱。 这是他此生无法治愈的隐疾。 他眼中戾气翻涌,“邬庆川,我真恨你,也恨我自己,恨我当初拜你为师,从不疑你。” 邬庆川默然一会,而后笑了笑,“这样啊……这就是你还愿意来找我的缘由吧。” 他淡淡道:“你如果一定要听,我就告诉你。” “三年前,也就是元狩四十七年冬……” “我记得,好像是腊月初八,正好喝腊八粥,我便留你在家里住。行舟本没有来,但你久久没回郁宅,他便来找你,我让他也留下跟你一块住,他答应了——我当时就知道,他来寻你肯定是借口,应该是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东西。” “果然到了晚间,他偷偷摸摸去了小书房。” 邬庆川:“你也知道,大书房是我放文书的地方,一直有人把守着,但小书房却是你们平日里看书写文章的地方,容易进去。” “我让人盯着他,心想,小书房能有什么东西让他去拿……我当时也很好奇,便没有阻止。” 他顿了顿,而后感慨道:“等他把东西拿出来,我才发现,他拿的是一首我之前做的诗。” 郁清梧紧皱眉头,“什么诗?” 邬庆川笑起来,“一首听起来像反诗的诗……这个孩子,还挺聪明的,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最恨什么。” 郁清梧:“我以为,阿兄是拿到了你跟博远侯私贩茶叶的证据才会被灭口。” 邬庆川就嗤然一笑,“你后来把私贩茶叶的事情闹得那般沸沸扬扬,博远侯都死了,我可曾有事?” 郁清梧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邬庆川:“行舟恨我不管莹莹的死,反而跟博远侯相交,我能理解。他恨博远侯,想要把博远侯府扳倒,我也能理解。所以他查到了我和博远侯来往,想要把这件事情捅出去,我可以摁住他,却没有杀他——可他千不该万不该,想要拿到那首我在蜀州做的诗。” 他当时醉酒做的诗,当然是有一些愤恨的。 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邬庆川说到这里厉声道:“我比你们谁都知道,一个昏字,便能让这个世道永不翻身。你我之力,全然徒劳,只有大夏朝换个姓才能重新开始!”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理直气壮:“难道我这个念头不对吗?难道我写的诗不对吗?” 郁清梧说不出不对两个字。 邬庆川便讥讽道:“可他却想拿了这首诗来威胁我帮他对付博远侯——他也配。” 郁清梧气息越来越重,手死死的握住栅栏,咬牙切齿:“他也配?他为什么不配?” “他信你,敬你,重你,在得知你跟博远侯私贩茶叶后,也没有把莹莹的死怪罪迁怒在你的身上,最后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想拿了那首诗威胁你——可他威胁你了吗?他要是威胁你,就不是这个做法了,就不会让你夺了他的性命!” 郁清梧重重的拍打栅栏:“他是在顾忌,是在撕拉自己的血肉,一边是莹莹,一边是你和我——他最后在你叫人把我喊走之前,什么也没有说!” 邬庆川眸眼复杂,最后闭眼,“于他,我确实有罪。” “元狩四十七年腊月初十,他去了你的府宅,我很害怕,我怕他会把博远侯府的事情告诉你,所以我选择先下手为强,让他去茶馆等我……你不是在揣摩其中细节吗?我来告诉你吧,到茶馆之后,我跟他明言我必须要走这条路,但他却如同你现在这般,对我讥讽,嘲弄,我都没有生气,我还给他机会,想让他为我所用。” “但这个孩子啊,实在是太倔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先骗他喝下了药的茶,再用茶馆里的枕头将他捂得没了气,让人连夜丢进了河里。不过,听人说,他当时还没有死透,他还在河水之中挣扎过。” 郁清梧的手一点一点缩紧,眼眶越来越红。 邬庆川深吸一口气:“后来……你跪着求我找人,我多高兴,真是上天助我。这样就可以善尾了,无论查到什么,我都不会告诉你,还会彻底抹除痕迹……如此,你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他说到这里叹息起来,“可惜啊,你还是疑心上了我,你要是不疑心我该多好。清梧,我是真心实意把你当儿子养的,我杀他,也是不愿意让他成为你我之间的阻碍。不然,你我父子,联手起来,把这洛阳闹得天翻地覆又能怎么样呢?” 郁清梧却在他话音落下之后,一巴掌拍在栅栏上,恨声道:“收起你的嘴脸——幸而你这一辈无妻无子,否则,也会落得一个妻离子散!” 邬庆川却被最后四个字激怒了,冷笑连连,怒声道:“我这辈子对不起别人,难道还对不起你吗?” 他挣扎着向前,带动着锁链不断发出刺耳的响声:“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郁清梧,你这个背叛师恩,不忠不孝的东西,有何脸面说我?” 郁清梧却开始平静下来,而后轻轻道了一句:“你若为父,虎毒不食子,畜生不如。你若为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你不配。” 他站起来,因知晓了阿兄去世的真相,便不愿意再跟他掰扯这些。 但邬庆川见他要走,却又激动起来,大声道:“你与我,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辈,你若是有初心,该去敲闻天鼓,该去死在蜀州的百姓鸣冤——” 郁清梧没有被激,而是摇头,道:“邬庆川,你我唯一相同的,便是邬和郁两字,都长一双耳朵。” “可你的耳朵,犹如心一般,是乌色的,是虚无的——你一直自欺欺人,以为自己耳听八方,耳聪目明,其实从回洛阳开始,你就已经是掩耳盗铃。” 邬,乌,无。 倒是邬庆川的一生写照。 他道:“我临来之前,钱妈妈让我给你捎一句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邬庆川喃喃咀嚼,“……苟利社稷,生死以之。” 他眼眶红润起来,“郁清梧,你到底图什么啊。” “阿兄教我这句话,阿兄死在了夺嫡之战。” “先太子和段伯颜教我这句话,他们也死在了夺嫡之争。” “如今,我不愿意死,又有何错之有。” 他拍地哀声道:“何错之有啊!” 郁清梧没有再回他的话,只转身朝着牢外走去。 邬庆川眼见他越走越远,这辈子,眼见就再不相认,突然挣扎起来,朝着牢门跑去,却又被锁链绊倒,倒在地上,他艰难抬起头,大声道:“清梧——那个姑娘,山君……” 郁清梧脚步一顿,回首看他。 邬庆川想起当年段伯颜对他的好,哭道:“当初,我去蜀州,也是为了段伯颜。我后来留在断苍山,是听闻断字,之前是段,我才留的。” “我是真的,真心实意过的。” 郁清梧:“好。” 邬庆川喃喃道:“你告诉她——告诉她……我,我……” “我也曾,且喜淮山来故人。” 元狩五十年八月十八,邬庆川病死于牢狱。
第76章 点天光(2) 邬庆川死了,宋国公府的处置却迟迟没有落下。皇后从皇帝嘴里打探虚实,跟来长乐宫请安的太孙妃道:“咱们这位陛下,恐又觉得自己是慈悲为怀的神佛了。” 果然八月底,宋国公撕下自己的衣裳,在上头用鲜血写下一封陈情书撞死在牢狱后,皇帝大悲,没有依罪对宋家抄家灭族,而是留了其他人性命,允宋家男丁流放西南,宋家女眷抄没家财返还原籍。 好在宋家年轻一辈的姑娘都已出嫁,二少爷和三少爷因着之前宋知味没定下亲事,便把婚期定得晚——当时虞家和折家还颇有微词,认为宋国公夫妇太过于偏向老大,未免太过分了些。 结果现在宋家出事,婚期晚还没成婚,倒成了天大的幸事。 虞夫人接连拜了好几天的神佛,洛阳的寺庙道观都被她跪遍了。又四处布施白粥,感谢老天保佑。 最后亲自登门去见宋国公夫人,拉着尚且在病中的她道:“不曾想,姐姐竟有如此心胸,知道自家命不久矣,一直拖着不愿意定下婚期——我那时还埋怨姐姐太过嚣张跋扈,此时终于明白了你的苦心,原来是不愿意让我家的孩子来受罪。” 她大笑起来,拍着宋国公夫人的手道:“就凭着这份功德,你死后都下不了十八层地狱。” 宋国公夫人本就心力交瘁,多日来病恹恹的,如今被她这样一讥讽,再扛不住,瞬间晕了过去。 虞夫人瞧见,双手合十,“罪过,罪过。” 她高高兴兴罪过着走了。 等宋国公夫人醒过来时,天色已黑,屋子里静得可怕,周身只有一个婆子照顾着。 她一生锦衣玉食,哪里受过这种委屈。但事情已然如此,她也得扛起这个家来。 她对婆子道:“你去伍家请伍夫人来……我想来想去,这几年也就是她一直对我心诚,别人,我是不敢指望了。” 婆子便连夜去登伍家门。 伍夫人:“……” 她一时半会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听见婆子痛哭流涕说宋国公夫人如今只信她的话后,又有些啼笑皆非。 好嘛,体面也成了一个错处。 她摆摆手,再不愿意参与宋国公府的事情,只拿了钱给婆子,“这是单给你的。你是个忠心之人,这时候还愿意守在她的身边,委实不容易。但我也有一家子人要管,哪里有空呢?宋家多的是亲戚,找谁都比找我强呀。” 婆子急急道:“若是还有其他的办法,我家夫人也不会……” 伍夫人拍拍她的手,“我与你家夫人,无亲无故,还有仇呢。” 婆子一愣,这才想起当初夫人也是想为大少爷求娶伍家姑娘的。 她不再哀求,怔怔拿着银子回了府,宋国公夫人急忙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婆子低声道:“伍夫人不在家,回娘家去了。” 宋国公夫人大哭道:“是专门为了躲我才回娘家吧!” 又骂道:“好一个狼心狗肺的,之前她说媒不好,惹出那么多事情来,我可曾怪罪过她?如今倒是躲着我了,一点情面也不讲。”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4 首页 上一页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