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点累了,便坐在架子后休息。没一会,倪陶和刘贯就进来了。 他们分别检查屋子,倪陶正好看见了他。 “但他没有出声,还示意我也不要出声。我大气不敢出,一动也不敢动。于是,我听见了我此生难以忘记的一句话。” 四老爷紧张的看着他,“什么话?” 于大人,“刘贯说,空饷的事情,账面上抹平了吗?” 四老爷到底不是愚人,立刻问,“是说……是说二十九年的出兵,有吃空饷的……假兵?” 于大人:“是。” 四老爷深吸一口气,“多少?” 他就说,足足十万兵啊,十万兵,怎么可能打不过蜀州。 于大人,“五万。” 四老爷闭眼,“太大胆了,太大胆了!是齐王吃的空饷吗?” 于大人摇摇头,“是陛下。” 四老爷先是一愣,而后额头和背后开始冒冷汗:果然知晓了此事,便要灭顶之灾的。 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身子软绵绵的,便去找主心骨,自然而然看向了郁清梧。却见郁清梧若有所思一般,突然问,“刘公公没有发现你?” 于大人:“没有。当时倪陶替我遮挡住了,他并没有发觉。” 郁清梧眼眸微沉,又问,“倪大人不怕你说出去吗?” 于大人神色便痛苦起来,“我们一直相交,又是同病相怜,我理解他的苦楚。他是没有办法了——皇帝叫你办事,你敢不办吗?而且……” 他道:“如不是我为蜀州人,这门差事,应是会落在我的身上。我比他,更加好做假账。” “且……倪陶当时其实希望我去告发他。” 倪陶说:“泽叔兄,我这辈子,没做过这般违背良心的事情,但主在上,我不得不从,我还有一家子老小,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去死。” 但他自己却日夜受着折磨。 他说,“你去告发我,我就解脱了。若是有人杀了我,我此时,倒是希望是你。” 可于大人不敢。他甚至不敢再跟倪陶相交。他慢慢远离了倪陶。 他极力撇清自己的干系。他甚至反过来求着倪陶为他保守秘密。 他道:“倪兄,我是个懦夫,求你网开一面,让我好好活过下半生吧。” 倪陶那一刻的神情,让于大人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罪人。 从那以后,倪陶越发沉默,在兵部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无影人。但帮着皇帝做了这般大的事情,他没有升官,也没有被处死,而是一直活着。 于大人嘴唇颤抖,“陛下应当认为,他不杀倪陶,是他的慈悲!” “可活着的人,是有良心的啊!” 于大人现在还记得,镇国公兵败传到洛阳之后,有日大雨,倪陶突然登了他的门,手里端着一锅汤。 “我见他如此,吓得腿都站不稳了,生怕他出什么事情连累我。我把他带到书房里,问他出了什么事情,他愣愣道:我买了一包老鼠药……就在这汤里。” 郁清梧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眶泛红。 他轻声问,“倪大人,是打算带着全家赴死谢罪吗?” 于大人点头,抹泪道:“他觉得自己有罪。” 但看着年轻却已经白了头发的母亲,一年只有一件体面衣裳穿的妻子,以及坐在一边看书的儿女,他突然就下不了手。 上位者很明白他的秉性,知道他舍弃不了家人,他也被算到了,一点一点开始妥协。 他全身湿透,对着于大人道:“这锅粥的米,是我母亲日夜织布换来的。我怎么敢……怎么敢用她的苦难来杀了她呢?” 四老爷泣不成声。 于大人深吸一口气,“从那以后,他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活气,但却越走越独,尤其是教导小儿子的时候。” 他的小儿子,便是倪万渊。 “倪陶教他正直,教他眼里要揉不下沙子,教他要无谓生死,无畏家人——我有时候觉得,他就是在教一个将来杀自己的人。” 郁清梧突然想起他在牢狱里见倪陶的那一日。 倪陶说:“郁清梧,你为什么要做一个权臣,而不是直臣呢?” 他苦涩道:“倪大人曾说,我进洛阳的时候,他就在街上看过我,他希望,由我来做一把砍向他的刀……” 可当时他没有想到这般多。 于大人沉默良久才道:“后来活着,活得顺畅了,周边也没有人在说当年的事情,好像一切都过去了,他的日子也越发好,我就没有再关注过他,继续远离他——直到今年,在倪万渊死谏之前,他突然来找我,给了我一封信。” 郁清梧猛的看过去,“信?” 于大人点头,“是,信。” 他站起来,走到书架下面,用力的往上一举,书架摇摇晃晃,于大人便迅速的撬开一块木板,从里头拿出一封信。 郁清梧和四老爷过去帮忙,于大人把信放在他们中间,“倪陶说,等他死了,这封信,给郁大人或者镇国公府的人。” 于大人收了信,却不敢多做一步,果然洛阳起了风云,直到现在才落下帷幕。 于大人:“可我也不知道给你们谁,便由你们来决定吧。” 他释然道:“我也总算不负他所托。” 郁清梧怔怔道:“我那日去看他,以为他并不喜欢我……” 于大人便郑重道:“他对你的期许,是希望你做一个像段伯颜一样的人。他也一直在暗暗的看你行事——郁大人,他死之前,愿意把这封信交给你,说明并不是不喜欢你。” 他道:“倪陶这个人……也很苦。他是希望由你来杀他的。” “他希望他做的事情,公之于众,让他受万人唾骂,而不是成为你们党争,斗来斗去,攻击对方的利器。” 郁清梧无言以对。他道:“我确实不能在此刻公之于众。” 于大人唏嘘:“所以他也选择了妥协。他自己有不得已,也明白你们的不得已。” 想来,在倪万渊决定去死谏,决定拖着倪陶一起下地狱的时候,他心里是高兴的吧。 于大人摇摇头,“倪陶说,这封信,至关重要,让我一定交给你们,不过,你们愿不愿意打开看,就是你们的选择了。” 郁清梧便取过信,“还是由我来吧。” 四老爷一愣,半晌后摇头,“一起吧,不然,我也犹如倪陶一般,永不得安生了。” 于大人站起来出门,“如此,你们商量就好。” 郁清梧点头,朝着他行礼:“多谢。” 但等于大人出门,他打开信纸,发现里头只有一句话。 “他知道。” 四老爷皱眉,“谁?谁知道?” 郁清梧若有所思,叮嘱四老爷,“此事一定要保密,万不可露出马脚。” 四老爷这会虽然也害怕,但因为有郁清梧在,倒是有些底气,道:“你放心,此事你知我知于兄知,其他人,必不能知晓,你也不要告诉他人,越少人知道越好。” 郁清梧点头。 他回去之后就告诉了兰山君。 兰山君想来想去,道:“你,算是当年旧人之徒。镇国公府,是当年的当事人。” “你们两者都知道的,应当是镇国公父子了。” 他知道—— 兰山君道:“我猜着,可能是说老镇国公知道此事,又或者,知道一些别的事情。” 郁清梧点点头,坐在一边萎靡不振。 兰山君瞧见,知道他还是内疚的。她走过去,揉揉他的头,“郁清梧,众生皆苦,你我也苦,不用愧疚。”
第80章 点天光(6) 倪陶一案以来,因怕引起皇帝的猜忌,兰山君和郁清梧都不曾去见镇国公父子,所以也不曾听他们亲口说过当年的事情。 兰山君低声道:“明年秋冬,两人就会去世了。” 她从前一直不喜欢这对父子,觉得他们逃避罪业,犹如缩头乌龟。但自从知道他们被逼着承认兵败的责任,从而在道观里苦守二十年不敢也不能出来后,心中又复杂难言。 她知道的真相越多,便越是发现,坐在明堂上的人无论有多可笑荒谬的言行,竟都是正常的。 底下的人遵一理字,守着世道律法,只求个生门。而他随意的点兵点将,点到谁,谁倒霉,都要打落牙齿和血吞,吞不下去,便求个死字。 兰山君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困惑,问道:“我看书上说,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①” “——如今有了仁义,有了大伪,有了孝慈和忠臣,道应已不存。” “那为什么王朝依旧呢?” 郁清梧一愣,却给不出答案。一时之间,两人相顾无言,大眼瞪小眼,郁清梧摸了摸鼻子,突然道:“山君,我若是学识不够,你会不会嫌弃我?” 兰山君满腔郁怒便散了些去,不由自主笑起来。郁清梧就握着她的手道:“信不足焉,有不信焉。②” “迟早会天下大白的。” 兰山君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又道:“若是想见镇国公父子,可能要等到明年初二。但即便等到了,他们也不一定会说。” 郁清梧却觉得“他知道”三个字也有可能是说大太监刘贯。 他虽然跟刘贯打交道不深,但觉得此人做事尤为小心,没准知道于大人当初在库房的事情。 郁清梧:“也许,刘公公也有其他的心思,并不是咱们以为的忠心耿耿。” 兰山君摇头,认为试探刘贯过于冒险:“若是说刘贯,那这三个字,倪陶应该是让于大人看,而不是让我们看。” 郁清梧摇摇头,“确实是难以解释。” 他细细思量,“此事,还是要说与皇太孙才好。” 兰山君点头,又道:“今日慧慧写信给我,说祖母和母亲给她相了人家,想让我帮她参详参详。” 郁清梧回过神,“是谁家?” 兰山君:“南州折家。” 她道:“她上辈子嫁的也是南州折家七少爷。” 郁清梧迟疑,“姻缘天定?” 兰山君:“不知道。但之前她一直避讳嫁人的事情,这回倒是没有避讳了。” 郁清梧便笑着道:“也许两辈子都是一眼瞧中。有时候缘分的事情,犹如咱们两一样,实在是月老牵了线,断不了。” 兰山君好笑,又回忆从前,“我那时候跟她不亲,一年只写一两回信,她信中倒是没有抱怨,一直在说南边很好。” 但也有可能是报喜不报忧,所以当得知慧慧想要远嫁是为了逃避洛阳后,她也赞成她换个人家。 谁知道兜兜转转,又碰见了折家。 郁清梧就说起折家的来历。 “折家本是云州大户,后来才传了一支去南边,成了那里的世家。虽说是后来才起的家,但几百年传承下来,却也不比云州本家差。只是他们家做生意的多,为官的倒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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