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庆川伏地痛哭,“陛下,杀了臣吧,臣这辈子欠着嫂嫂许多,如今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皇帝冷哼一声,“只顾着跟齐王去喝酒,倒是连这里来也不来了。你的孝心,怕是自在得很。” 但这毕竟是寿老夫人最亲近的一个。他道:“阿姐的丧事,你必定要好好操持,她之前对你多好,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连着骂了好一会才大步走了,留下邬庆川后怕连连。 等郁清梧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邬庆川站起来,阴沉沉的瞧了郁清梧一眼,而后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够重,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郁清梧打得跌撞在地上,手心被尖锐的石头一戳,鲜血立马染红了白雪。 邬庆川怒骂道:“你即便再恨我,也该叫人来告诉我。若不是我自己叫人盯着,怕是见不到嫂嫂最后一面。” 他一脚踢过去,“我好歹教养你十余年,你就是这般对我的?你以为这般一来,陛下就厌弃我了?你就可以为苏行舟报仇了?” 郁清梧本无心在这个时候跟他争吵,但苏行舟三个字却让他猛的抬头,“阁老在这个家里,配提死者的名字吗?” 他慢慢的爬起来,“不去叫你,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吗?是老夫人不愿意见你。” 郁清梧一字一句:“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你,你心里是有数的!” “你与齐王推杯换盏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配不配站在她的面前,配不配被她临死之前看一眼!” 邬庆川死死盯着他,发现这个孩子,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在他面前求赞赏的人了。 他开始跟自己争锋,分寸不让。 他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没有问出的话,“你是不是有朝一日还想杀了我?” 郁清梧突然觉得好笑。 他就笑了,讥讽道:“你对我,肯定早起杀心。” “既然如此,又何必迂回,一定要让我承认自己丧尽天良,才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他摇摇晃晃,“我来这里,只是想跟阁老说一声,老夫人的丧礼,请一定,一定,别用什么手段,搅和进你和齐王的谋划里。不然,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 邬庆川便觉得自己极为可悲。他固然有诸多算计,但也不会在嫂嫂的丧礼上做文章。如今被郁清梧如此对待和揣测,让他的心也变得悲凉起来。 他颤抖着手指向郁清梧道,“你现在嘴巴硬,我倒是要看看,你多年之后还会不会这样清清白白——你现在清清白白,难道我多年之前不是清清白白一个人吗?” 郁清梧就定睛看他一眼,而后摇摇头,“阁老说笑,我再如何,也不会对身边的人起杀念。” 他不欲再听邬庆川说这些,他已经说厌烦了。他往前边走去,刚走过游廊,就见山君正提着一盏灯看着他。 想来刚刚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 郁清梧苦涩一笑,却听她道:“手伸出来我看看。” 郁清梧伸出手。 兰山君一只手提灯,一只手拿出手帕给他,“包起来吧,别为不值得的人流血。” 郁清梧低声哎了句,而后道:“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若是撑不住,就先去歇息一会。” 兰山君摇头,“我不累。” 她好像是铁打的身子,确实一点不累。 倒是郁清梧,看着很不好。她提着灯往前,“走吧,天黑了,四处忙着,没有灯笼给你,我来引你一段路。” 外头大雪纷飞,因有风来,她提着灯往侧边走,走得很慢。 她说,“郁清梧,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郁清梧抬头,“什么事?” 兰山君:“老夫人把这座宅子给我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点头,“她老人家知道你的身份,定然疼爱于你。” 兰山君提灯缓行,“但我不想住在这里。” 这里,一土一木都是皇帝的意思,实在是太压抑了。 她想到这里,脚步一顿,急急停住,郁清梧猝不及防,差点将她撞上。 大风吹进了飘雪入廊中,将她的衣袍吹得鼓动起来。兰山君紧紧攥着笼灯提杆,笼灯却被吹得打转,底下的宫穗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几乎是难以忍耐的道:“她这一生,连最后一刻都要演戏,如同唱完了最后一句戏词,其他人还要给她提一句深恩受尽的旁白——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愿意死后别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上这四个字。” ——她像个就要奔赴战场的战士,正在与家人说自己的遗言。 郁清梧静静的瞧了她许久,目光一点点柔和起来,他轻轻抬起手,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不让她的手攥出血来,宽慰道:“山君,咱们不住这里,咱们住新宅子去,一土一木,都由你来决定。” 兰山君浑身颤抖。郁清梧便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拦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住廊下风雪。 他道:“无论这场丧事如何,只要我们两个和钱妈妈真心实意,便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老夫人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兰山君闻言,怔怔一会后,道:“所以说,我最是讨厌雪的。” 即便老和尚在一场风雪里将她送了回来,她现在也依旧不喜欢雪。 —— 这场丧事如同兰山君记忆里一样,极为风光,盛大。齐王,魏王,皇太孙三人上门祭拜,邬庆川哭着相迎。 齐王还带着无数的门客来。邬庆川心里不喜,却还要笑脸相迎。 皇太孙带着太孙妃和两个孩子一块来的。 兰山君连忙出来迎。 郁清梧则被魏王叫了过去叙话。他一直觉得郁清梧跟皇太孙结盟不稳,很想把人拉到自己的一边来。 他很喜欢郁清梧“迫之便发狂”的性格。 镇国公府自然是上门的,朱氏还后悔道:“没曾想老夫人竟然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之前还以为她是不愿意给你说亲呢。” 慧慧急忙道:“母亲慎言。” 她看看人满为患的灵堂,“人多口杂,且闭嘴吧!” 朱氏讪讪道:“我声音也不大。” 慧慧就抬头去找六姐姐,在最前面找到了她。她作为小辈正在给夫人们奉茶。 朱氏瞧了一眼,便道:“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了?” 慧慧叹息,“寿老夫人真心对她好,如今逝去,她当然会伤心了。” 朱氏心一梗,道:“你也不用如此记恨我。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慧慧如今学会了不跟她争辩,她道:“我也没有记恨母亲,母亲要这般想,我就没办法了。” 竟然学了几分无赖。 她自顾自往前去,喊了一声六姐姐。 兰山君回头,朝着她点点头,而后道:“我现在顾不上你。” 慧慧懂的,六姐姐太忙了。她道:“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兰山君顿了顿,还是没拒绝,道:“后头的瓜果点心等东西,钱妈妈一个人忙不完,你去帮帮她吧。” 慧慧答应了一声,然后突然走上前,将六姐姐抱在怀里,“老夫人这是寿终正寝,这个年岁了,是喜丧,你别伤心。” 兰山君便勉强笑起来,点头,“好。” 等慧慧走了之后,她又请了皇太孙说话。 她道:“老夫人说,您若是不愿意……就用袖子隔着棺木,这般也算不得为她扶棺了。” 皇太孙便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兰姑娘。” 兰山君低头,“是。” 皇太孙:“除了这句话,老夫人还有别的话给我吗?” 兰山君闷声,“她说,您要是恨……就恨吧。她确实不曾顾着你和太孙妃。” 皇太孙:“除此之外呢?” 兰山君不懂他的意思,“还有什么?” 皇太孙:“没有了?” 兰山君摇头。 皇太孙便笑起来,道:“我和元娘早不执着此事了。” 他摇摇头,“我还以为,她老人家至少还会叮嘱我要记得父亲和舅祖父。” 兰山君:“她并无此意。对于小辈,她都是随意自在的心。” 皇太孙看着堂庭前的棺木良久,心绪繁杂,突然道:“这座宅子——四四方方的,本就像棺木。” 当年他和元娘被关在东宫出不去,也觉得东宫像棺木。之前恨老夫人,觉得她实在是无情,现在看看这座宅院,想到她一辈子都关在这里出不去,便也理解她了。 他道:“我的手,足够扶棺。我是太孙,扶着前头,便算是我一人扶着的吧。” 兰山君懂他的意思。 他是觉得齐王不配,老夫人会不喜欢。 她朝着他行了一个礼。话已经带到了,她转身就要走,却听见皇太孙喊了一声:“兰姑娘。” 兰山君回头,“是。” 皇太孙:“小郡主极为喜欢你,若是你愿意,便进宫教她用刀吧。” 兰山君一愣,点头道:“是。” 这倒是好事。 外头吹吹打打,哀嚎声不断,兰山君沿着走廊不断往前走,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又觉得没走几步路。 等到风光散尽,棺木抬了,客人都走了,她坐在堂庭里一言不发。 钱妈妈端了酒来,“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兰山君喝了一口,“是辣的。” 钱妈妈:“这才够味道。” 郁清梧正好回来,坐在一边也端了一杯喝,“是辣。” 钱妈妈就往地上倒了一杯,“让老夫人尝尝。” 兰山君和郁清梧都看过去。 钱妈妈笑着道:“若是酒在地上散得快,就是辣。若是散得慢,就是不辣。” 兰山君仔仔细细盯着看了会,“散得很快。” 钱妈妈叫起来,“连她也觉得辣,那就是真的辣了。” 她看着两个眸里悲戚的孩子,安抚道:“你们有福气啦,老夫人这般的人,无论是去天上还是地下,都是要做官的。” “以后你们上天入地都有人保护了哦!” 兰山君本是伤心的,闻言忍俊不禁一笑,而后倒在钱妈妈的怀里闷声道:“真的吗?” 钱妈妈便摸摸她的头:“我吃的饭多,听我的。”
第45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5) 廊下的白灯笼在风雪里打旋,闷声作响,犹如人皮里进了风,鼓鼓当当,听得人心里极为不快。 钱妈妈便将门关了,里屋立时安静许多。 早间还放着棺木的地方,此时已经空空荡荡。钱妈妈叫人把那里打扫好,搬了小桌子来,将后厨没有来得及摆到席面上的剩菜热了放上去,喊还在伤心的小夫妻来吃。 钱妈妈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刚开始还会哭这个哭那个,后来就学会了看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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