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狩元年,陛下十六岁,受折太师教导,励精图治,勤政爱民,重用贤臣,开始推行均公田一策,责令百官廉节。” 兰山君诧异侧头,没曾想他会从头说起。 更没想到最初的皇帝是这般模样。 她屏住呼吸,“而后呢?” 皇太孙:“而后,折太师又提出科举不能只死记硬背儒家经书而要阐释经书之意,认为官场之道不能再只讲年岁而非政绩……” 他想要改的太多了。 他甚至对皇帝说,“国朝危矣,必须改政。” 但一向听话的小皇帝却随着年岁越大,便越觉得自己信重的太师只知道改政改政,根本没有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眼里。 他做皇帝多年,日日不歇,国库倒是充盈了,但内帑无钱。他想修建一座园子,还要经过内阁同意。 臣强君弱,终究是难逃一死的。 皇太孙没有亲眼见证过这段过往,只听父亲说过。 他握着茶杯,食指一点一点敲打在杯壁,“陛下起了杀心。” 但是折太师牵扯的人太多,他怕受阻大,又顾忌跟段伯颜的兄弟情分,便先于元狩十年春,将段伯颜遣出洛阳,前往西南剿匪。又用时一年,在元狩十年冬,段伯颜没有领兵回朝之前,赐了一杯毒酒给折太师,道:“先生教朕,苟利国家生死以——如今,先生成了家国顽疾,理应死去。” 兰山君听得头皮发麻,想起自己知晓的折太师是寿终正寝,结果竟然是一杯毒药下肚。 皇太孙:“事后,陛下对一群人贬的贬,罚的罚,又借着孝道,令折家举家扶着太师的棺木回云州守孝。等到舅祖父回来时,朝堂已经换了一批人。” “舅祖父虽然悲痛,却没有怀疑过此事的真相。只以为太师是操劳过度而亡,又因地方动乱,马不停蹄,继续出兵剿匪,抵御外敌。” 若说陛下一点不好,其实也不对。 “舅祖父当年在外打仗,陛下从未有过失言之时,无论是军饷还是兵马,都一一给他,极为信任。只是……他在为这个家国好的同时,又‘心疼’起自己来,他换了吏部,兵部,刑部,户部等几位听话的尚书,开始敛财。” 兰山君呼吸一窒,“如何敛财?” 皇太孙肃穆道:“各有各的敛财之法……但兵部,是军饷。” 兰山君瞪大了眼睛,“所以……所以元狩十八年……” 皇太孙点头,“元狩十八年,蜀州有了起义军,舅祖父本在西南剿匪的,便又被派往蜀州。这回,他带着自己的儿子去的。” 但因为军饷亏空,粮草断了,蜀州一战险些吃了败仗。 彼时即便没输,却损失惨重,段伯颜的儿子就损耗在那一仗里面。 郁清梧一直没有出声,却在此时问,“仅仅是军饷出了问题,断了粮草吗?” 兰山君顿时看过去,几瞬之后也明白过来,双眼有神的看向皇太孙。 皇太孙沉默,似乎是在斟酌,还是太孙妃直言道:“兵有假,吃空饷。” 六个字,将兰山君直接说得站了起来,气息急促,“我们也猜过这个,原来竟然是真的?” 皇太孙叹息点头,“是真的。” “元狩十八年的蜀州之战,舅祖父的儿子段明小将军领兵作战,被困崇州之时,本以为会等来救兵,但却空无一人。段小将军战死,舅祖母悲戚过度,在舅祖父回来之前,也去世了。舅祖父说,他对不起他们母子,从那之后,也不愿再娶妻生子。” 兰山君无力跌坐在椅子上,“原来如此。” 她喃喃道:“老和尚跟我说……他这辈子,无妻无子——他说,他这种人,是不配有的。” 她一直以为他是说自己穷,无家可归,不配娶妻生子。 原来他是觉得自己有罪。 郁清梧默默给她递过去一张帕子,而后道:“邬庆川一直教我兵马两字,想来是因为知晓这个秘密。” 皇太孙点头,“也就是那时候开始,舅祖父终于发现,他出兵多年,朝廷已经不是当年的朝廷,臣子不是当年的臣子,皇帝,也不是当年的皇帝。” “他也发现,他可以杀尽敌军,但若敌在内,却根本杀不尽。外头是可以拿命去拼的,但内里的五脏六腑,却挖不出来。” 元狩元年到元狩十八年,将近二十年的时光,什么都变了。 郁清梧想了想,问:“这次蜀州之战,陛下是如何想的?” 皇太孙叹息,“别怀疑,陛下也很沉痛。” 兰山君嗤然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 太孙妃:“谁说不是?但他是陛下。” 她道:“舅祖父……他跟陛下自小长大,很多时候,他的念头跟我们不一样。他……他直接逼着陛下交出所有的罪魁祸首。” “陛下心中愧疚又愤怒,但最终还是把几个尚书和一批官员交了出来,对舅祖父说:就当让他们为阿明陪葬。” 兰山君:“只说为段小将军陪葬?” 太孙妃:“是。” 兰山君闭上眼睛,“老和尚必定失望极了。” 太孙妃点头:“元狩二十年,舅祖父杀了很多贪官污吏,那段时间,但凡沾边贪污案的人都惴惴不安,但实在是太多人了,不能杀绝了去,于是拿重放轻,朝堂才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也是同一年,十六岁的太子正式进入朝堂,看见朝廷弊端,便跟段伯颜志同道合,跪求皇帝整治吏治。 太孙妃说到这里皱起眉头,“我看见了必死的局面。” 皇帝当然不愿意。若是按照他们的法子去,谁给自己赚银子?军饷可以不要,空饷可以不吃,但是总要有法子填补他的私库。 皇太孙一直听到这里,而后将一杯茶水喝下去,打断太子妃的话,道:“父亲,舅祖父与陛下的矛盾越发深,直到无法避开……又揭开了折太师去世的真相。” 于皇帝而言,这不是一段光彩的往事,又是一道陈年伤疤,被自己的儿子和兄弟揭开,实在是难堪得很,便开始厌弃这两人。 “这种情况下,有杀师之仇,陛下不再相信舅祖父,所以不会给兵让他出征蜀州——他怕舅祖父叛出洛阳。” 兰山君却觉得不对,“等等——按照老和尚的性子,不会在明知陛下厌弃的情况下还揭开当年的事情。” 皇太孙顿了顿,低头倒茶,“确实如此……但他当年还想延续折太师的改政,陛下心中不快,后面的事情,也是顺理成章。” 兰山君犹豫,“是么?” 皇太孙:“是。” “元狩二十九年,陛下派你的祖父兰槐荫做帅将,又为了一举歼灭蜀军,震慑其他地方,便派了十万兵马前去。” 郁清梧立刻问,“这十万兵马有假吗?” 皇太孙:“无——” 太孙妃却冷笑起来,“怎么可能没有。” 她轻声道:“元狩十年到十八年,八年时间,陛下吃了十万兵马的空饷,元狩十八年,其中五万虚兵给了舅祖父——”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大骂皇太孙:“你瞒着这个做什么——为什么不敢告诉他们!” 她气喘吁吁,咬牙切齿,话语越来越快:“明明有十万军马是空的,但倪陶却帮着陛下做伪证,将十万空兵说成五万——让舅祖父相信只有五万!等到元狩二十九年,蜀州再次起兵造反时,舅祖父清点兵力发现不对劲——” 她大声哭道,“当时本来还来得及的!” “可陛下却恼羞成怒,将他和父亲诓骗入宫软禁,不准他们说出实情,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让兰槐荫领走了这五万虚兵!” 兰山君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是听了这话回不过神来,等回过神时,就见太孙妃呜咽颤抖,字字泣血:“父亲——父亲是为了求陛下不要空报虚兵,不要枉顾百姓和战士们的性命,这才喝下了毒酒——” “他是被关在屋子里,怀着最后一丝希冀绝望而亡的!” “他求陛下放过舅祖父,放过东宫蜀臣,放过蜀州和兰槐荫带去的兵——千错万错,只在他一人之错。” 他不该去查这五万兵马。 太孙妃压抑着声音痛哭道:“可他真错了吗?舅祖父最后那十二年,想起父亲的死,背负着父亲的死,定然是日日啃噬着五脏六腑——他没有挖掉奸贼的五脏六腑,倒是任由过往啃弑掉自己的!” 兰山君闻言怔怔半晌,突然道:“实在是……骇人听闻。” 也怪不得倪万渊要去死谏了。 她摇摇头,喃喃一句:“天下百姓,何其无辜,要将他们的命变成帝王脚下的玉阶石,变成权贵的酒肉,变成别人的命。”
第67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22) 檐下惊鸟铃才响,风雨便来了。急急一阵雷声劈在屋脊之上,骑凤仙人后的脊兽竟随声掉下来一个。 刘贯吓得抬头看,发现掉下来的还是雕龙。 这便要出人命了。 他不敢马上对皇帝说这个,赶紧叫人去工部,又问小太监,“陛下醒了没?” 小太监惴惴不安摇头,“没有。” 陛下年岁越大,午间睡的时辰便越长,此时还没到醒的时候。 刘贯暗恨一声晦气,这事情竟然让他赶上了。他在廊下来回跺步,最后叹息道:“算了,还是等陛下醒了再说。” 皇帝却还在睡梦里。 他皱着眉头,听见段伯颜在他耳边不断的怒吼,“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这是睁眼就能看见的事情,陛下为什么要紧闭双眼!” 皇帝翻个身,睡卧不安。而耳边的声音不绝:“十万兵的空饷挪完,又挪太仆寺的卖马银,一个兵一个马,兵马都挪空了,最后拿什么来护佑天下?” 皇帝厌烦又心虚的捂住耳朵,“闭嘴!” 刘贯正跺脚,便听见这话,赶紧进门跪在榻边,“陛下,您醒了?” 皇帝睁开了眼睛,但半晌没有回神,而后突然看着帐顶喃喃道:“朕,有百万雄兵,不过挪用十万空饷,又算得上什么?” “朕,虽挪用太仆寺白银,可挪出来的银子,哪一笔不是用在国之根本上?朕自己用的,不过极少数。” 他问:“阿明败仗,是朕识人不清,才叫人用那五万兵马去杀了他,这点,朕认。他段伯颜没了儿子,他气,朕就把人送到他府上给他砍——朕做了这般的地步,对得起兄弟情义四个字,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又盯着剩下的五万空饷不断指责朕——区区五万罢了,朕是皇帝啊!他们为什么还要揪着不放?” 刘贯闻言,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裳。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不敢说话。 怎么就说到这个了。 但细细想来,倒是也合理。 倪陶的事情,别人不知,他身为皇帝的心腹太监是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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