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元紧紧盯着赵复:“你说,我对她难道还不够好吗?她说要换建昌马,我便换与了她!她说让我打长安,我便打给她看!我早早地就对她发出了结盟的邀请,可她偏偏置之不理,要将我逼到如今这般地步!” “那谢瑾有什么好?竟挑唆地她与我决裂?你说啊!” 赵复无可奈何地答道:“陛下,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您又何必沉浸其中,平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过去?”桓元冷哼一声,“永远都不可能过去的。他谢瑾抢了我的女人,郗归占了我的地位,怎么能就这么轻易过去?” “我桓元走到今日,靠的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战绩,谢瑾与郗归又有什么?” “她郗归难道就想着凭着那什么劳什子高坐建康、运筹帷幄的好名声,便要夺走我辛辛苦苦打拼出来的一切吗?” 忽然,桓元于暴怒之中轻笑一声,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条斯理地说道:“来人,拟诏!郗归谢瑾,沆瀣一气,谋害先帝,把持朝政,杀彼皇族,乱此江山,狼子野心,罪不容诛——” 他一字一顿地念完这一段话,笑着说道:“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二人的阴险,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桓元!才是一心为国的板荡诚臣!” “自立又如何?我之所以自立,为的是——清君侧!” 建康。 今年的八月,长江下游淫雨霏霏,终日笼罩着一层雾气。 郗归先后与亲信、阁臣商议防治水患之事,直到丑末才歇下。 潺潺的雨声冲刷着地面,击打着窗扉,仿佛隔绝了人世间一切喧嚣与污秽。 一声惊雷骤起,宛如在郗归耳边炸响。 她心有余悸地看着床帐,数着自己的心跳。 就在方才,郗归梦到桓元疯狂地冲到她跟前,直拉着她往暴雨里去。 起初,他还假意怀旧,虚伪地说道:“姑姑,从前沁芳阁内,你也是这样与我一道听雨的。” 到了后来,他温和的假面被大雨冲掉,便露出了一副疯狂的魔鬼面孔。 他说:“我的名声不干净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姑姑,你既不愿做我的皇后,那就与我一道下地狱吧!” 电闪雷鸣之下,桓元狰狞的面孔,成了郗归这场梦境的最后注脚。 她闭上眼睛,于又一次的惊雷中想道:“这意味着什么呢?桓元向来疯狂,此番虽在长安称帝,可却根基不稳,委实不能说有多大胜算。他会甘心于这样的结果吗?如果不,他会怎么做呢?” 郗归在脑海中反复回想着因战况变动而生了变化的舆图。 江左北伐,历来有两个弱点:一者为兵,一者为马。 这些年来,郗归靠着给将士们待遇和尊崇,终于让从军成为了北府军治下最为光荣、最有盼头的出路之一,北府军再也不缺兵员,就连民兵训练,也蔚然成风,根本不怵桓氏与胡人。 然而马匹却始终是江南的弱点。 纵然北府军专门成立养殖战马的部门,也难以保证那些来自西南与代北的马匹,能够真正在江南的土地上繁衍下来。 北府军必须打通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能够获取马匹的通道。 拓跋部在北方的国土,一直绵延到了柔然以南。 如此广袤的土地,北府军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拿下。 更何况,柔然骁勇,不亚于五胡,纵是击败了拓跋部,也必将陷入与柔然的缠斗之中。 可对于眼下的中原大地而言,休养生息比什么都重要。 民力,还远没有达到足以远征至此的地步。 那么,要想获得战马,就只能打通去西域的通道,抑或是,将巴蜀之地据为己有。 而这两处,如今都在桓元手里。 桓元的自立,彻底打消了郗归的最后一丝顾虑。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桓元已经决意撕破脸,那么,就准备为北府军让路吧。 谢墨已摩拳擦掌了许久,不如便索性西去,将他在江淮之间的活动范围,扩展到江夏、竟陵一带,甚至是,拿下襄阳与荆州。 荆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重要性,桓元一定不会轻易放弃,谢墨若僵持在此,恐怕会耗费许多时日。 郗归在风雨声中沉吟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若让朱庠去荆州战场,谢墨倒可以从北方西征,去打河东郡,以及陕县、弘农和潼关。 对了,还有江州。 江州幅员辽阔,东临海域,西至茶陵,北接大江,南至汝城。 既然桓元已经将重心放到了长安,自立为桓楚的皇帝,那么,也是时候吐出江左的江州了。 太昌九年秋九月,朱庠率北府军连克江夏、竟陵二郡,与桓楚逆军战于襄阳。 同月,迟眉率女军围平阳,谢墨带兵攻陕县。 何冲则返回江南,连取寻阳、豫章二郡,临川、庐陵、安成诸郡见此情状,纷纷易帜,背离桓氏。 战事正酣之时,一则流言悄悄传播了开来。
第197章 交卷 太昌九年十月, 驻守下邳的北府军接连攻克东海、琅琊二郡,江左举国欢腾。 中朝所封亲王,与属地士人关系颇密,甚至姻娅相连, 主臣相托。 辟王国士人为掾属, 更是时人眼中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之事。 元帝践阼之前, 乃是中朝的琅琊王。 而与之共同创立江左基业,开辟“王与马共天下”之局面的丞相王引, 便是出身琅琊临沂。 至于东海, 则是八王之乱后期, 赫赫有名的东海王司马越的封国。 后来东海王在出征石勒的途中忧惧而死,八王之乱彻底终结。 五胡之乱的序幕终于完全揭开,异族的铁骑横行中原, 元帝与王引则继承了东海王司马越与琅琊王氏王衍所留下的政治遗产, 放弃在北方与诸胡争锋的打算, 决意投身东南,再创基业。 事实上, 当日拥立元帝在江左践阼的侨姓世家, 大多都是出自东海、琅琊二郡。除了琅琊国内的诸葛氏、颜氏外, 更有不少东海王原本的属臣。 这些人本就出身山东,即便并无北伐的雄心壮志与能力禀赋,也对故国颇有几分怀恋。 也正因此,北府军在东海、琅琊二郡的胜利,大大抚慰了这群南迁世家的心灵。 这群世家子弟虽不通武艺, 可却最擅长舞文弄墨、附庸风雅。 捷报传来之后, 他们便一个个争相属文,三天一小会, 五天一大会,一遍遍炫耀自己的文辞,仿佛是他们横戈立马、收复故国似的。 在这样的氛围作用下,桓元那番狗屁不通的污蔑之言,显然缺乏大肆传开的媒介。 先帝之死早已尘埃落定,琅琊王坟头的草都几丈高了,此时跳出来说郗归弑君,又有谁会相信? 在好些大臣看来,郗归虽主意正,不听劝,又野心勃勃,没有女子应有的样子,可却从不妄杀。 如此妇人,怎会做出弑君之事呢? 也有人从北府军的种种动向中,发觉郗归并非他们所想象的那般心慈手软。 可事到如今,谁又敢不审时度势? 就算真是郗归弑君,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司马氏无德无才,岂会值得他们拼死效忠? 郗归无论如何,也算是个明理之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桓元的不甘心,他们若是中了计,难道要迎桓元这个疯子做新君吗? 就这样,桓元歇斯底里的污蔑并未在江左朝堂上造成多大的影响,民间更是完全不信如此这般的荒谬之语。 然而,看似平静的局势之下,有两个人却坐不住了。 深宫之中,王池面无表情地看着跳动的烛光,已然枯坐了半个多时辰。 姚黄担忧地劝道:“娘娘,别伤神了。郗司空何等人物,岂会将这种荒诞不经的阴谋放在眼里?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无论如何,都和您没有关系了。”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王池心下凄然,可面上却依旧冷漠,“郗回不是常说吗?凡是做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姚黄咬了咬下唇,犹豫片刻,坚定地驳道:“但这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先帝醉酒,中伤妃嫔,这才落了个身死人手的下场,我们可什么都没做。” “总有人要认下的,若是这件事被当作攻讦郗回的把柄,若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此煽动民心,纠集势力,那她又该如何是好?” 姚黄心疼地看向王池:“郗司空能走到今日,定然不会缺了这点应对的本事。娘娘,您就不要为此忧虑了。” 王池缓缓摇头:“我不能不担忧。姚黄,你明白吗?郗回不能输,她绝对不能输!几百年来,好不容易出了个这样的女子,好不容易有人愿意这样为天下女子谋生路,她绝不能输!” 她闭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你不懂这世间男子多是怎样的品性,不晓得他们是多么地贪婪和自私。他们死死守着男女有别的界限,用德容言工来捆缚我们,好让我们用血肉为他们垒就踏脚石!” “郗回是上天派来的使者,她杀出了被郗岑连累、被王氏绝婚的绝境,硬生生拼出一条路来,直将数以万计的男人压在手下。” “那些人服气郗回,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而是因为她是郗归,是一直在赢的郗归!” 王池说着说着,声音带了几分落寞:“可一旦她输了,形势就会瞬间逆转。那些男人会迫不及待地夺回权柄,会变本加厉地剥削女人。而女人,就再没有如今这般的希望了。” 姚黄安静地听着。 对她而言,无论是现在还是从前,无论郗归有没有出头,她都是王池身边得用的侍女,从来不曾受什么磋磨,也没有什么干出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 可她仍旧希望王池开心,所以也愿意与她一道,盼着郗归能一直赢下去。 那么,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保证她不会输掉这一局呢? 姚黄踌躇着,提起了一个人:“张贵嫔自从到了京口,便与娘娘断了联系。说起来,弑君之事,究竟谁是谁非,还得她来指认才是。” “娘娘,我们要不要去找——不,我们不能找她,不能再与她扯上关系!”姚黄抿了抿唇,“要不要给郗司空递信,让她先找到张贵嫔,以免有人借此来做文章?” “不了。”王池叹了口气,拒绝了她的提议,“她会想到的,这点小事,还用不到我们提醒。我只是、我只是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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