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分门别类地写得很清楚,有对于各项新政的种种理解,有具体施行过程中遇到的问题,以及各种试行的解决之法。 郗归一行行看过去,虽未来得及看完,但还是不能不打心底里赞一句用心。 她叹了口气,看向宋和:“清和,你做得很好,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假以时日,堪为良相。” 宋和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直白的夸奖,一时有些错愕。 “堪为良相,堪为良相……”宋和苦笑着摇头,自嘲地说道,“一个在士民间恶名累累的‘小人’,如何能做良相呢?” 在世家眼中,他是为了功名追随郗岑的附逆之人,曾为了趋炎附势,在郗岑得势之时,与不少门阀结下梁子,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险小人。 而在北府军治下平民的心里,正是在宋和主管吴兴事务之时,向来在江左无往不利的北府军,第一次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虽然最终取得了胜利,可却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 他们不记得宋和曾千里迢迢地,在王含担任徐州刺史之时,为尚在北固山的北府旧部后人市得大批铁矿石;不知道宋和曾为了戴罪立功,在吴兴熬得呕心沥血;也并不相信他已经痛改前非,愿意真正为北府军效力。 民众或许不了解宋和,但却绝不会吝于痛骂一个符号化的庸官。 即便近几年宋和辗转为官之时,治下百姓无不感念他的善政,可那终究只是一小部分人。 涓涓细流,是改变不了滔滔江河的流向的。 对于这一点,宋和一直都很清楚,但却仍然抱有希冀。 直到彻底被司马恒的不知餍足激怒的那一刻,宋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终此一生都无法获得那些世家子弟所拥有的身份,抑或是司马恒这般可以随意作践的来自郗归的偏爱。 “多可笑。”他想,“我竟是输给了这种货色。”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宋和想,既然我已经在郗归与民众心中留下案底,那便索性将错就错,换一条路来走。 司马恒本来可以不必死。 宋和知道,按照郗归的规矩,他应该把所有证据都交给她,然后等待最终的处置。 可他却不愿意这么做。 像司马恒这样的背主之人,就该死得彻彻底底,他绝不接受郗归出于怜悯的考虑,放过这个可怜又无能的蠢货。 这世上可怜之人何止千万,难道就因为司马恒出身高贵,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就天然地要比别人多几次被原谅的机会吗? 既然他没有被原谅,那么,司马恒也不该被宽恕。 桓元狼子野心,始终想作践郗归的名声,宋和决不允许郗归因为一个无知蠢妇的陷害,而与弑君这样的罪名联系在一起。 于是司马恒死了。 想到这里,宋和抬起头来,看向端坐桌案之后的郗归:“女郎,相信我,我会成为你最忠诚的信徒。” “我知道您会怪罪我自作主张,可那又如何?与您所图谋的伟大事业相比,司马恒的性命算得了什么?我个人的前途又算得了什么?” “您已经看到了证据,司马恒勾结桓氏,意欲陷害于您。我虽有过私心,可却绝不允许,北府军唾手可得的光明前景,因为司马恒的自私而毁于一旦。” “她必须死!”
第200章 酷吏 郗归想到司马恒留下的那些不尽不实的证据与书信, 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这是一个危险的人,且直到死,都固执地想把她拉下水,让她与朱杭一般、成为她实现野心的踏板。 郗归知道, 自从吴兴重逢以来, 自己的确对司马恒有些许偏爱, 但这因同情而生的偏爱中,也夹带着傲慢与轻视。 她不相信司马恒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 也根本没有对她的未来加以太多考虑。 这是一个简单、张扬而率性的女人, 她的天真与野心合在一起, 共同造就了一种孩子般的莽撞与冲动。 难怪那些男人总喜欢天真得不那么聪明的年轻女孩,毕竟,就连她自己都觉得, 与司马恒这样的人相处起来很是放松。 不过, 郗归一直信奉一个道理——成年人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 她欣赏司马恒的直白与野心, 也觉得她的天真很是可爱,可却并无精力也无意向去慢慢教导她, 使得已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成熟思维模式的司马恒改头换面。 “真可笑。”郗归想, “我偏爱她, 可却放纵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我便没有责任吗?” 她可以找出一大堆诸如事务繁忙无暇顾及之类的借口,可却不能改变一个事实——点到为止的提醒,对司马恒而言并不奏效,而她虽然清楚这点, 却也的确放纵司马恒肆意行事, 没有在她一次次危险试探的时候强硬阻拦。 宋和的确杀了人,可她自己又何尝没有出力呢? 郗归叹了口气, 与宋和对视:“你可曾想过,杀了庆阳公主,你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宋和用了一个漫长的白天,彻底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又能要什么。 他答道:“我诛不义之人,虽说手段偏激,可却罪不至死。女郎,北府军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权力也越来越多,不是人人都能够秉持初心、抵挡住权力的诱惑。你我都不能不承认这样一个事实,总会有人为了一己私欲背叛初心,而对于背叛者,我们绝不能心慈手软,必须杀一儆百,以示效尤!” “司马恒不是第一个背叛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治国如耕稼,总要芟除芜秽、砍伐冗枝才是。您需要一个人、一把刀,好将那些害群之马揪出人群,处决示众。” “清和,你要做这样的人吗?”郗归缓缓摇了摇头,眼底浮现几分慈悲。 “女郎,我要做什么样的人,从来都不是自己能选的。”宋和苦笑一声,自嘲地说道,“我生得太早了,若晚一些,便能凭本事进入徐州府学,清清白白地做人做官,也就不必再沾染这些了。” “可这终究只是妄想。三十多年来,我坠于尘网之中,左右挣扎,前顾后盼,既贪心,又不体面,白白惹了一身污名,可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从前我总是怨世道不公,怨生不逢时。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女郎,我这一生,能在寺庙中读尽典籍,能于学成后得遇郎君,已比寻常人幸运了太多。”宋和面无表情地说着,却在垂头之时,悄悄滑落了一滴泪水。 他斩钉截铁地开口,不知究竟是说给郗归听,还是在劝服自己:“我实在不该再贪心了。” “人这一生,便如同纨素一般。大家都清清白白地来到世上,自去渲染属于自己的那一幅画卷。老天生来就没给我太多机会,可却让我在书卷中生了野心,挣扎着弄脏了这一幅白素。” “女郎,脏了就是脏了,世人都看在眼里。嘉名难立,可恶名的传扬,却容易得很。我争来争去,不过是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实在是累了。” “左右我也没有父母妻儿,也不是非要那清白名声,不如索性弃了这些,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郗归直视宋和:“如先前那般,好生做一方父母官,也是实实在在的功绩。” “不。”宋和仍旧摇头,“女郎,归根结底,我还是一个贪心的人。人这一生,若不能轰轰烈烈、痛痛快快地活一场,又有何意趣?勤勤恳恳地待在穷乡僻壤中做事,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甘愿。” “我自小便畅想着出人头地,如今既然不能搏个贤名,那骂名也不是不行。”他认真地与郗归对视,“女郎,我不要此世的赞颂,而要青史的镌刻。纵是被人嘲笑,被人误解,我也要轰轰烈烈地、留在北府军的历史之上。” 这是一条谁都未曾想过的道路。 鲜花着锦的背面,总会有腐烂污浊之事。 自利是人的天性,郗归非常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志同道合,更不是所有志同道合者都能始终初心不改、携手并进。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这本就并非寻常人能够轻易达到的境界。 对于更多人而言,“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才是不断修行的必为之功。 北府军如今的确比太昌三年增添了许多实力、扩充了势力范围,可却也面临着更多由内而生的风险。 教育、整顿、监察、巡视,这些一直都存在,顾信做得很好,可精力终究有限,郗归也因对他寄予厚望的原因,暂未允许他使用太过激进的法子。 而宋和口中的“芟除芜秽、砍伐冗枝”,绝非顾信目前采取的那种传统方式。 他要以一种激进的手段,像毒杀司马恒一样地,震慑那些蠢蠢欲动的私心。 郗归沉吟着,而宋和还在继续陈说他的理由:“女郎,我知道您欣赏顾信对于法家的推崇,只是不忍心见他这样一个人才,因激进手段而饱受非议,所以才选择了更加保守的方式,让他主理教化之事,培养出更多崇法尚德的人才。” “可我并不怕这些啊。”他自嘲地说道,“反正在世人眼中,我本就是一个小人,不是正适合做这些严刑峻法之事吗?” 郗归没有说话。 圣人有云:“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可乱世之中,哪有那么容易实现“有耻且格”的愿景? 若能实现“免而无耻”,就已然是了不得的成就了。 然而,汉初休养生息,推行黄老之术,武帝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此后纵然上层阴行“外儒内法”之事,可明面上到底是不提倡法家的。 更何况,数十年来,江左谈玄论道,更是鄙薄法家之言。 若想在这样的世道下,以严刑峻法达到政治清明,实在是太难了。 这也是郗归先前为何要让顾信首先致力于培养人才的原因所在。 可宋和却说,他甘作一把这样的刀,以严刑峻法灭乱法之状。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郗归问他。 宋和笑道:“女郎,我当然知道。我若想有退路,自然能绑了庆阳公主,拿着证据请您处置,可我却没有那么做。非但如此,我还可以给您一份认罪书,写明是我自作主张,杀了阴谋背叛的庆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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