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归忍不住想道:“看到谢墨如今的模样,谢瑾应该会很满意吧?阿兄会怎么想呢?他也会感到高兴吗?” 事实上,谢墨的气质并不像谢瑾,当他策马扬鞭、挽弓搭箭之时,身上分明有着与郗岑相似的豪迈与不羁。 只可惜,他永远不会承认这一点。 早在七年前的荆州,在洞悉郗岑野心的那个下午,谢墨便决心与郗岑割袍断义,站到他的对面。 他曾经那么地崇拜郗岑,后来却对其恨之入骨。 “他们都不懂。”郗归想,“他们不明白自己捍卫的是一个怎样无可救药的腐朽王朝。” 七年后的谢墨仍然不懂,他觉得眼前这位大归在家的郗氏余孽才是真正的无可救药:“北府后人刘坚蓄养私兵,两座庄园距离如此之近,你岂会不知?敢问女郎,高平郗氏如此纵容旧部,究竟是何居心?” “居心?”郗归嗤笑一声,“江左世家大族,哪个不养部曲?他们是什么居心,我高平郗氏便是什么居心。” 这回答戳中了谢墨的痛处。 江左世家气焰熏熏,他们不仅毫无克制地兼并土地,还成百上千地豢养奴隶部曲,既侵吞皇朝的税款,又抢夺三军的兵源。 如此蠹虫,谢墨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然而世家实在太多了,即便谢家势大,也无法与所有世家抗衡。 面对这些人,即使是谢瑾,也不得不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谢墨觉得憋屈极了。 他因郗归的话而感到不快,但事实如此,他无法否认。 更何况,如今是他要找北府旧部,而非郗归向他求助。 于是谢墨抿了抿唇,拱手作揖,然后才再次开口说道:“是我失言了,还请女郎不要见怪。北秦虎视眈眈,江北情势危急,我此次来京口,是想寻觅郗司空旧部之后,募得三五良将、若干兵士,好渡江作战,拱卫江左。刘坚等人倚仗兵力,冥顽不灵,还请女郎帮忙玉成此事。” 谢墨并不知晓郗归便是刘坚口中的“主上”,但却知道高平郗氏在京口流民中的地位,倘若郗归能够站在他这边,帮他引荐那个所谓的主人,那便不必惊动谢瑾了。 毕竟,刘坚等人均是郗司空部下的后人,受郗氏多年恩德,倘若连郗氏女的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难免招人非议。 “玉成?”郗归直视谢墨,身体微向前倾,“当日我兄欲渡江作战,你陈郡谢氏大加阻拦,如今竟好意思让我帮你开口玉成?” 谢墨皱了皱眉,斯人已逝,他不想当着郗氏女的面指斥郗岑当日的谋逆之举,只好硬邦邦地开口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秦王符石统一了北方,正对着江左磨刀霍霍,只怕不日便会挥刀南下。江左兵力本就不足,下游尤其缺乏将士。一旦北秦来攻,恐怕不堪设想。为江左计,为建康计,还请女郎施以援手,以免胡虏南下,惊扰女郎和家人。” 郗归没有说话,谢墨看了她一眼,补充道:“郗司空抗胡多年,渡江之后,又为江左安宁耗费半生心血,女郎难道忍心司空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吗?” 他觑着郗归的神色,继续说道:“眼下情势危急,若能说动刘坚等人为朝廷效力,圣人自然有所封赏,女郎便再也不必担心为声名所累了。” “声名所累?”郗归终于开口说话,“你耻于承认与我阿兄的师生情谊,可我却从来不觉得,作为郗嘉宾的妹妹,是什么有损声誉之事。”
第41章 无愧 谢墨没有说话,他性情直率,却并非不通世务。 郗归向来与郗岑要好,即便他内心对郗岑的谋逆之举深恶痛绝,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当着郗归的面宣之于口。 郗归倒是为谢墨的反应惊讶了一刹,毕竟,从前在荆州的时候,他们二人年纪相仿,观点却颇有不同,在一起时常常辩得针尖对麦芒,到后来,已然是条件反射般地互相顶嘴了。 岁月不饶人,他们果然都长大了。 郗归有些唏嘘,她喝了口茶,主动开口切入正题,想试探谢墨的态度:“刘坚是怎么说的?” “刘坚声称自己并非庄园主人,流民军的首领另有其人,要叔父亲自上门才肯相见。” “哦?他这么说话,你竟然没有动手?” 听到郗归略带讥讽的话,谢墨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年少时在荆州斗嘴的日子。 他定了定神,答道:“流民中有人练出了不亚于百炼钢的奇兵,倘若此事是真,我倒不好与他们翻脸。更何况,这些人毕竟是郗司空旧部之后,我绝不会在京口与他们闹起来。” 说到这里,他再次劝道:“女郎知道,我与叔父都是极敬佩司空的,北府后人若肯效力,我必定带着他们抗击胡虏,拱卫江左,绝不会堕了司空的声名。” “是吗?”郗归低头拨弄茶盏,“谢亿当日北伐慕容燕,也是如此地雄心勃勃,可结果如何呢?” 谢墨对此无话可说。 谢亿北征之败,是陈郡谢氏无法抹去的耻辱。 当日谢亿任西中郎将,总揽藩任之重,却不仅大败而归,还险些被哗变的将士们杀死。 归根到底,郗归压根不相信谢墨能真正将刘坚等人收为己用。 就连她自己,也只有凭借着郗家三代人的积累,才能勉强一试。 但眼下,她并没有必要与谢墨说得这么清楚,他不会相信的。 是以她只是不动声色地说道:“刘坚要见你叔父,那让他来便是了,你来这儿找我,又能有什么用?” “叔父如今已是侍中,倘若刘坚存着戏耍的心思,并不是真的愿意相见,那我叔父岂不是要白白受人耻笑?” 谢墨的怀疑并非没有缘由,郗岑因谢瑾而败,郗家旧部未必不会存着为先主出气的心思,他不想叔父受这样的羞辱。 “所以你想让我出面,帮你从中说和?”郗归看向谢墨,“可是少度,你不能既想将这支流民军收为己用,又不想承担任何风险,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情。” 这声称呼将谢墨拉回了荆州,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在埋怨我和叔父,所以才不愿意帮我们说话?” 郗归挑了挑眉:“少度,你失态了。” 谢墨的到来是一场求助,或者说,谈判,他不该问出这样的话。 “是,我失态了,可你难道就没有夹杂私怨吗?个人事小,家国事大。倘若你因私怨而使江左错过御敌良机,郗回,百年之后,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兄长?” “你不要提我阿兄!”郗归眼底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些许湿意,她紧紧盯着谢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不配提他。” 谢墨回答地很是利落:“我问心无愧。” “呵。”郗归冷笑一声,“谁又问心有愧呢?别说的好像北秦已经大军压境一样,你既然怀疑我心有私怨,那便不要来找我说和,你只管回建康去,去找你那个好姊夫,让他去帮你说话。” 谢墨看着郗归发红的眼周,久久没有说话。 他纵使憎恶郗岑的谋逆之举,也深恨郗归当日对谢瑾的伤害,却从未想过,要这样牵动郗归的伤心之事。 或许是受到了昔日荆州斗嘴的本能驱使,话赶话地,他便说到了这样的地步。 谢墨环视周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 这一趟来京口,他既没有收服北府后人,还不必要地与郗归产生了接触。倘若被叔父知晓此事,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无法再从郗归这里得到什么承诺,只好带着刘坚先前给出的数据与短刃,离开庄园,赶回建康复命。
第42章 短长(营养液加更) 谢墨离开后的第四天,伴姊的爷爷齐叟熟练掌握了灌钢法,并将之教给了西苑的铁匠们。 西苑的炼钢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新的兵械室里,已经摆上了两把灌钢所制的刀枪。 宋和已经暂时打通了吴兴与当涂两地的铁矿采买,但谢墨虽已离开,陈郡谢氏与太原王氏的势力却并未全然撤走。 保险起见,在第一船铁块与矿石陆续运上山后,郗归并没有立刻派人继续购买铁矿石,以免被谢王两家中途截断。 采买矿石之事搁置后,宋和再次求见郗归。 郗归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兵械室——既然宋和要投到她的麾下,那她也得让宋和对自己多些信心才是。 毕竟,郗归希望自己能够成为宋和真正的合作对象,乃至于真正的首领,而非仅仅作为他印象中谢瑾的前缘而存在。 她希望他们至少是势均力敌的,而不是凭借着与谢瑾的旧情,成为宋和重返建康名利场的踏板。 锋利的新兵器果然令宋和感到震惊,他没有想到,这个在乌衣巷中蹉跎了两年的女郎,一出手便是这样的大动作。 他心悦诚服地开口说道:“如此兵器,若是大规模投入战场,必将在江左引发轰动。有这样的兵器在手,刘坚等人必会成为江左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算是上游桓氏,也未必不可一战。” 他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如此奇兵,女郎从前为何不告诉郎君呢?” 这问题戳中了郗归的隐痛,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倘若她从前把这一切都告诉阿兄,那最后的结果会不会不一样?自己从前坚持不愿改变历史进程,是不是做错了? 郗归叹了口气。 不可知的命运促成了她的穿越,作为异界之人,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此间世界原有进程的破坏。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画地为牢,将那些后世的知识深深藏在心中呢? 不过,话虽如此,但郗岑的失败从来不是因为战场上的胜负——先帝晏驾之时,相对建康世家而言,桓阳的兵力本就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可他还是退了。 因为桓阳与郗岑图谋的,从来都不是凭借着流血漂杵而来的胜利,他们要的不是殷周鼎革式的征诛,而是如同曹魏代汉、典午接曹一般的和平禅让。 郗岑想要一个平稳的过渡,桓阳想要一个还算尚可的身后名。 在与建康世家的这场对决中,他们的顾虑从来不在战场,而在人心。 可他们的优势却在战场,建康那些执笔的文人,才善于舞文弄墨,制造舆论,操纵人心。 这样的一场对决,何啻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 所以他们败了。 不仅败了,就连性命,也被失败的阴影所吞噬。 “清和,你要明白,阿兄当日面对的并非千军万马,而是江左数也数不尽的钟鸣鼎食之家。” 宋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郗归,郗归模糊的话语让他以为,郗岑当日是知道这一炼钢之法的,只是他执意要用禅让的方式推桓阳上位,所以才像暂时放弃京口一样,放弃了这个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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