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王重兴兵逼宫,桓阳阴谋篡立,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世家大都愿意维持一个王与马共天下的局面——他们既不想要一个有才干的贤明君主,也不希望任何一个世家超越他们,取代昏庸的君王。 在这些世家看来,他们可以接受领头世家吃肉、自己跟着喝汤的场景,但决不允许原本与自己同为臣子的某一个人,直接将锅端走。 可说来道去,这些成日里清谈享乐、纸上谈兵的世家,又有什么反对的实力呢? 当初桓阳之所以败退,固然是因为世家们的联合反对,因为谢瑾王平之的口舌与辩才,但最关键的,是桓阳始终存有顾虑,他担心引发太大的动荡,给了江北的胡族可趁之机,更担心从今以后,自己便会背上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这世间的一切溃败,首先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可郗归并无桓阳那般的忧虑。 如今的江左,已经不再面临胡族迫在眉睫的威胁,她也并不惧怕史书的评说。 至于当初一道反对的侨姓世家,也早已不能像数年前那般铁板一块地联合在一起了。 谢瑾、温述等人的立场,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侨姓世家内部出现的分裂,更何况,还有吴地世族与蓬门学子虎视眈眈。 世家们当然可以螳臂当车般反对,可朝廷上下,能够容纳人才的官位就只有这么多,他们走错了这一步,很可能就会将官位拱手让人,与之同时失去的,恐怕就是家族前途。 世家们既曾长久地垄断知识,那便会比寻常百姓更加深切地明白,当此社会新旧蜕嬗之际,正是家族、阶级转移升降之时。 这种时候的行差步错,很可能会造成数十年乃至百年无法弥补的巨大差距。 在这个家族为重的世界,除了少数因真正有信念有坚持而无畏无惧的人外,大多数人,都是不敢踏错这一步的。 很显然,韩翊似乎并不畏惧这些。 不过,纵然他使出与当初的谢瑾、王平之相似的招数,却也无法奈何郗归。 因为她不怕刀笔吏捏造的身后之名,她知道自己背后有无数的支持者,知道那些人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 没有人能够凭借名分的正义阻止她,更何况,谁说韩翊他们所坚持的,就是真正的“正义”呢? 郗归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落在韩翊眼中,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又令他觉得心里发毛。 韩翊的眼皮快速地跳了跳,他还未反应过来,便听到这位向来不按常理出牌的猖狂女子,不咸不淡地开口说道:“多谢韩公提醒,不过,盛情难却,我看大伙说得在理,我也不是不能当此重任,那就这样吧。” 郗归这话显然出乎许多人的意料,就连熟悉她为人的谢瑾、顾信等人,都心惊了一瞬,转而升起无可奈何的笑意,一面觉得不合规矩,一面又觉得若能早些尘埃落定,那就再好不过了。 韩翊气得脸红脖子粗:“你——你——简直荒谬!国家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儿戏?”郗归微微扬起下颌,正色问道,“先帝皇后首倡,州郡群臣力劝,有何儿戏之处?” 到了这个地步,韩翊也分毫不让地回道:“圣人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日月运行,一寒一暑。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1乾坤阴阳,本有定数,你纵于江左有功,也终究是个女子。先帝仁慈,允准女子入朝为官。这本是莫大的恩典,孰料你却图谋颠覆司马氏江山。这岂非忘恩负义?岂非狼子野心?” “韩公此言差矣——”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瑾等人纷纷开口反驳,但郗归却只是挥了挥袖,面无表情地吩咐道:“让他说。” 韩翊身后的门生,已然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可他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一位姓陈的门生,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知道韩翊素来倔强,虽然认可郗归的能力,可却不满女子称帝。 可过年期间,韩翊并未提过今日发难的打算,他也就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此时此刻,他若下跪臣服,赫然是贪生怕死、背叛师门的小人,可若始终不发一言,岂非要连累家人与自己一同受过? 韩翊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你身为人臣,却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如何能够受禅为君?天地乾坤,各有其分,今日我等若眼睁睁看着你登基为帝,岂非坐视牝鸡司晨、阴阳倒置?” 陈怀听到这话,终于扑通一声跪到地上。 这声音如同引信一般,瞬间引得周围好几个官员接连下跪。 韩翊听着这声响,冷笑一声,愈发直起了身子,等待着郗归的回答。 平心而问,他对郗归这个人并无太多意见。 在他看来,郗归纵使执拗猖狂,可却实实在在地做了不少事情,对江左立有大功。 也正因此,他才甘心屈居郗归之下,在内阁为之效力。 在他原本的设想中,共和行政已是对于郗归十分有利的体制,郗归不应再奢求太多。 他甚至觉得,就算郗归与谢瑾生出一个男孩,让这幼子承继司马氏江山,他也并非不能接受。 可郗归却不满足于共和行政,也不愿意作为母后行使君权。 她竟然要做皇帝! 她怎么可以做皇帝?! 对于韩翊的想法,郗归约略明白几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扫视阶下群臣,而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说阴阳倒置?可谁又规定,男人一定是阳,女人一定是阴?就凭《系辞》中的几句话吗?” “君为阳,臣为阴,在朝为官,则处阴位。父为阳,子为阴,在家为父,则处阳位。同一个人,居于不同的位置之上,则有不同的属性。韩公怕是想错了——阴阳是处境的差别,而非性别的差异。我居上为阳,你居下为阴,我称帝为乾,尔称臣为坤,这就是今时今日的乾坤阴阳,你能明白吗?”
第209章 国号 大殿之上的争锋, 最终以满朝文武北面稽首的臣服之态而告终。 对于郗归而言,这并非什么出乎意料的结果。 从太昌三年到太昌十一年,无数的心血、无数的筹谋乃至于无数的牺牲,共同造就了今天这个结局。 胜利的果实固然甘美, 可过往稳稳踏出的每一步, 都早已给出了预兆, 以至于回过头看,这付出的汗水, 未必不比今日的结果更加动人。 众臣齐齐下拜的那一刻, 郗归心中有一瞬间的空荡荡, 仿佛终于登上了一座难以企及的高台,有种不真实与不知往何处去的迷茫之感。 这感觉很快就被其他思绪取代,一件又一件事浮现在她心头, 郗归知道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江山禅代, 绝非一件简单之事, 单是太常寺,就有无数关于国号、年号、尊号、德运、服色的问题要确定。 郗归信笔挥洒, 定国号为“新”。 “新”之一字, 并非首次作为国号。 前汉孺子婴居位之时, 王莽以大司马、安汉公之位摄政,后又篡位称帝,定国号为“新”。十五年后,为绿林军所灭。 这先例实在太过负面,以至于方才沉默的诸臣, 此时突然有了主意, 一个个说这新字与王莽有关,实在不算吉利。 他们一个个绞尽脑汁, 恨不得立刻想出一个新国号来,好劝郗归采纳自己的想法,将这么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功据为己有。 大殿之上议论纷纷,唯有韩翊始终沉默着站在前列,十分引人注目。 郗归看着他灰败的面色,似乎看到了历史浪潮翻涌后,留在个人身上的真实痕迹。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时代的浪潮汹涌澎湃,抱残守缺之人,非但不足以保一邦、善一国,甚至就连自己的前途命运都无法掌握。 所以她才要要建立一个新的朝代,要与无数有志之士一道,去拥抱一个新的时代。 这个“新”字,正是对她从前所作所为的注解,也是她对于未来的期许,她希望这片天地下的每一个人,都能拥有一个更好的新生,希望这片土地永远都能孕育更新更好的未来。 是以她轻笑着问道:“王莽又如何?昔日北府军声名在外,堂下诸位,又有几个没拿我与王莽相提并论过?” 这话一出,不少人脸上顿时浮现出了讪讪之色。 郗归扫视一周,正色道:“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1眼下二京收复,百业待兴,正是做出一番事业的好时候。我倒是觉得,我与诸位都该拿出日新的决心和意志,共同建造一个新朝才对。” 国号叫作什么,归根结底,是郗归自家的事情。 群臣连她称帝这件事本身都能同意,自然不会在国号上大加反对。 尽管还有人恨不得拿出蓍草,按古法兢兢业业地卜出一个好国号,可看郗归这么坚持,究竟还是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一个个高呼圣明,口口声声说再没有什么比“新”更好的国号了。 有这件事打底,接下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郗归接着说道:“往后也不必定什么年号了,待我登基之后,今年就是新历一年,明年便是二年,如此这般递推下去,便是换了皇帝也不必更改,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群臣内心大都嘀咕,觉得这法子怎么跟秦始皇、秦二世一般,听起来不甚吉利的样子,可面上还是无不应诺。 郗归满意地点头,再度开口:“至于德运之说,倒也很不必纠结,我瞧着红色就很好,如今正是该红红火火干事业的时候,我看新朝就属火德,色尚红!” 群臣内心高呼不可,一个个想着曹魏承汉土德为火德,本朝承魏土德为金德,金生水,新朝正当为水德才是。水火不容,新朝怎能为火德呢? 他们面面相觑,觉得十分不妥,可一时半会地,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倒是韩翊冷哼一声,重新提起了斗志,当下就要发表意见。 陈怀刚才眼瞅着自家老师表态表得不甘不愿,心里怕他不服之下,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所以一直觑着这边的动静,此时眼见势头不对,当即不顾朝会礼仪,冲上前去扶住韩翊:“老师可是身体不适?不如学生先扶您回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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