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翊狠狠甩手,嫌弃地说道:“一边待着去!” 他轻蔑地翻了个白眼,状似不情不愿地开口:“一个个都只知道拿刘歆的《三统历谱》说事,殊不知五德既可相生,亦能相克。江左既是金德,那么火克金,新朝正当是火德才对。” 有那不长眼的,眼见韩翊方才在郗归跟前落了面子,此时当即驳道:“可自汉代以来,从来都是用五德相生之说,贸贸然提出相克,究竟于理不合!” “哦。”韩翊凉凉说道,“那就请陛下定夺吧。” 那人听到陛下二字,这才陡然意识到,韩翊的理由虽然讨巧,可却是合了郗归的心思,而自己看似在反驳韩翊,其实驳的是郗归提出的火德之说。 这么一想,他瞬间生了冷汗,又埋怨韩翊变得太快,明明刚才还跟郗归争得脸红脖子粗,现在倒是一口一个“陛下”。 对于韩翊的转变,郗归自然乐见其成。 在这个崇尚谈玄论道的大环境下,韩翊是难得的饱读经史之人,又有颗经济事务之心,在世家中也颇有些声望。 郗归本就不想彻底贬黜韩翊,此时见他识趣,自然乐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是以笑着说道:“韩公果然博学,我瞧这五德相胜说就很好,新朝就以火克金为火德。” 定下德运后,郗归又紧接着提了新朝的官员设置,初步定下了世家大族占三分之一,蓬门学子占三分之一,北府军及徐州旧人占三分之一的大略比例。 其中,世家大族那三分之一,在侨姓世家、吴姓世族以及北方大族中选贤举能,通过考试的方式,拣选贤者当之。 有徐州府学珠玉在前,朝臣们对于考试选拔的方式,倒没有太大异议,只是总想在比例上再争一争,觉得没必要给蓬门学子那么多机会。 可他们越这么说,郗归便越是坚持,最后还要所有在朝官员都一道参加考核,不合格者当场罢官。 如此一来,朝臣们自然不敢再争,生怕情况越争越遭。 这新年的第一场朝会,开了整整一天,部署了新律制定、学校设置、登基大典、官员觐见等诸多事务,还将年前就透了风声的西域市马一事安排了下去。 当然,到了这个地步,再无人在国库入股商号一事上发表异议了。 朝臣们一个个挽起袖子,恨不得在禅代一事上多露脸,顾不上这种小事,纵是那些不想积极参与的人,也没有心力再去反对。 有司热火朝天地筹备着,王池已然带着三个儿子移居别府。 郗归早已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说是会封她作女侯,三个孩子也都会有个爵位。 王池只觉得这安排妙极,什么劳什子皇后,哪有这女侯听起来自在。 至于那什么降等袭爵、不能世代相继,她也丝毫不在意——她活着的时候,给三个孩子觅了条好出路,至于几代以后的事情,儿孙自有儿孙福,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王池搬走之后,谢瑾就开始着手修整宫室。 虽说郗归早已打定了迁都的主意,不会在建康待太久,可登基典礼毕竟是桩大事,新朝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所以他亲自部署,力求让郗归的大典完事齐备,样样出彩。 自从桓阳、郗岑密谋废立,司马氏皇权便一落千丈,先帝纵有些雄心壮志,可究竟眼高手低、无可奈何,就连宫墙之内的一座座大殿,也无不染上落寞之色,很有些衰败的痕迹。 谢瑾一桩桩安排好修整事宜,思及新修的大殿还需重新题字,便请示了郗归,着人给盛名在外的王贻之传旨,让他过来观察观察,为每个殿都写上几幅字,呈上来供朝廷拣选。 旨意传到乌衣巷,王贻之梗着脖子,死活不肯出去接旨。 郗珮气得怒火中烧,只能让王家二郎带着兄弟侄儿们接了旨,说王贻之虽然腿脚不好,不能出来接旨,但却一定会好生把圣人需要的字写出来。 送走天使之后,郗珮怒气冲冲地闯进王贻之的屋子,当头喝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究竟想怎么样?” 郗珮越说越觉得绝望:“连抗旨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你是真的要逼死咱们这一家老小吗?” 王贻之当年伤腿之后,便落下了后遗症,如今正是正月,他不良于行,原本在榻上看书,听了圣旨的消息后,倒是让仆役拿了酒来喝。 郗珮一把躲过酒爵:“喝喝喝,你就知道喝酒!圣旨这样大的事情,竟也不出去迎!” “圣旨?圣人?”王贻之有些醉了,嘲讽地问道,“大典未行,眼下有何圣人?又何来圣旨?” “放肆!”郗珮一巴掌扇到王贻之脸上,喝退了左右仆役,“你就算当真不想活了,也不要牵累家人!等新帝登基之后,你自可不要这条性命,只是眼下不要自寻死路,以免圣人觉得是我王家心怀不满,故意恶心人!” “呵!”王贻之又哭又笑,疯疯癫癫,“你怕了。母亲,你怕了!当初表兄病逝,你逼我与阿回和离——” “住口!圣人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哈哈哈!有什么不能叫?”王贻之反问道,“母亲,你怕了,可我却不怕。这就是报应!你让我落井下石,休妻尚主,没想到却闹成了建康城中的笑话,如今更是要眼睁睁看着阿回成为新帝,自家却战战兢兢地无可适从,这都是报应啊!怎么样?圣旨写了什么?母亲你心心念念的儿孙前程,如今实现了吗?啊?” 郗珮听了这话,亦是冷笑连连:“和离书是你亲手所写,我可没拿刀逼着你休妻。你自己懦弱无能,就别把罪过都推到旁人身上。你折磨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折磨够了。王贻之,睁开你这双眼睛看看,承认吧,你就是无能,你比不上郗岑,比不上郗归,比不上庆阳公主,甚至就连你大哥都不如,他起码还能当上会稽内史,可你只会窝窝囊囊地在家里抱怨!” “我窝囊,我当然窝囊!”王贻之拽过圣旨,瞪大眼端详了半晌,竟冷笑一声,劈手拿过榻旁的青铜灯台,直直将火苗火油与自个儿的右手怼到了一处。 他在郗珮的呼喊声中痛得面色狰狞,还不忘疯狂地说道:“我这个窝囊人奈何不了别人,但好歹还管得了自己!这圣旨,您就别想着完成了!”
第210章 登基 王贻之的自毁之举, 并不能真正妨碍登基大典的举办。 建康城中多的是擅长书法的世家子,纵使比不上他的名声,却也不至于上不得台面。 他这般赌气,不过给琅琊王氏平添一则笑话罢了。 当年赫赫有名的琅琊王氏, 时至今日, 只剩下王定之兄弟与王旬兄弟这两脉。 自从王定之死在会稽, 本就衰弱的这一脉越发没落;王旬兄弟更是因为与谢瑾的旧怨,依附先帝, 为难北府, 以至于在先帝崩逝后一蹶不振。 事到如今, 乌衣巷中的琅琊王氏,竟是除了先祖的令名之外,什么都不剩了。 王贻之不想要这个机会, 郗归又不会像谢瑾那般顾念旧情, 从今往后, 只怕琅琊王氏还有的是艰难的日子。 不过,这与郗归又有何关系呢? 后宅本不能束缚住她的灵魂, 只是她那时甘心如此。 可从她立志北伐的那一刻起, 乌衣巷中的是是非非, 就再也与她无关了。 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月三上巳节,这个夏历祛灾求福的节日,正合了郗归革旧鼎新的心思。 不过,郗归三月初二晨起时,却看到侍人大都面有忧色。 这几日, 已经嫁人的南星特意回来, 贴身照料郗归。 梳头的时候,她担忧地问道:“女郎,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虽说不大,可究竟不是晴天。若是明日也这般,那该如何是好?会不会有人拿这个说事,说新朝不受上天庇佑?” “怕什么?”郗归拿起一枚莹润的玉簪,在手中把玩着,“春雨贵如油,明日若天降甘霖,自然该是好兆头才对。只要权力在我们手里,那如何诠释,便是我们说了算。昔日赵高指鹿为马,群臣还不是只有言马阿顺的份。” 南星被这话逗笑了:“赵高那样的人,怎配与您相提并论。” 她了了心事,三下五除二便为郗归梳好了髻。 郗归瞧了瞧,将玉簪插好,吩咐道:“祭祀的时间还没到,陪我出去走走吧。” 三月的雨很轻,夹杂着草木的清香,郗归自廊下向外望去,无端想起了前世背过的一首古诗:“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太昌三年,北府军将士唱着《出车》北征。 那歌辞说:“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玁狁于夷。”1 时至今日,他们终于等来了“玁狁于夷”的这一天,拥有了属于北府军的威名赫赫,以至于这个春天,看起来也分外动人。 郗归走在街巷上,看着往来百姓和乐的面容,心底愈发柔软起来。 自从分田之制试点推行,各地粮食产量均有提高,粮价也回落到了较为平稳的数值。 农人不必再负担过高的田税,能够在丰衣足食的同时,稍稍攒些积蓄。 手工业者和小商小贩也能买得起粮食,再不必动辄便卖妻鬻子,骨肉离散。 孩童无忧无虑地跑着,不似从前那般枯瘦。 郗归微笑着看着这一切,接过南星从路边买来的一支杏花,继续往前走去。 街上有不少操着北地口音的人,衣饰明显与建康的风尚不同。 这些人有贫有富,老少相杂,甚至还有几个胡人,与建康原本的居民一道出现,显得很是热闹。 南星颇为感慨地说道:“诸州郡庆贺您登基的代表,如今都已到了,驿馆如今热闹极了。还有不少学子背着书箱过来,国子学旁边的客栈民居,如今都住满了人。如今闾巷间议论纷纷,都好奇这博学鸿词科究竟怎么考。” 登基大典的消息公布后,郗归发了一道圣旨,言称将于大典三日之后,在建康举办博学鸿词科考试。 这考试不限户籍、不别贵贱、不分男女、不限年龄,人人皆可报考,分为笔试、殿试两场,最终将选出百位秀才,为之授予官职。 除此之外,若有不擅文词、经史却别有专长者,也可参加特科登记,等候圣人接见。 也正因此,这两个月多的时间里,建康城中多了不少学子,目前已有一万多人报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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