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絮已经接受了:“我先在他这里住一段时间,等之后,我就告诉他,我不喜欢江之珩了。” 这样,整个逻辑是顺的,傅洵应该能接受。 至于傅洵为什么要掺和,兰絮倒觉得正常,他在课上一直点自己,每次抓她课业都极为严苛,很习惯“照顾”她了。 这床比崇学馆的舒服多了,软乎乎的,兰絮眼皮子没撑住,合衣入了睡。 …… 酉时过半,傅洵回来了。 他接过巾帕擦手洗脸,问闻风:“谢十一闹了?” 闻风:“没有,一听说要抄论语,有点生气,回房后到现在还没出来。” 主仆二人一壁说着,一壁走到东厢房。 房门紧闭,闻风拍了好几下,始终没动静。 闻风:“奇怪,我一下午盯着呢,十一郎真没出门。” 傅洵倏地眯眼。 难道他把他们拆了,谢十一心如死灰,躲在屋里自寻短见? 所谓关心则乱,若傅洵此时还算冷静,就能明白,像谢十一那种顽草,怎生轻易要死要活。 然而这个念头,足以让他自乱阵脚,他对闻风道:“闪开。” 闻风接连后退好几步,就看他家主子猛地提腿,踹向房门。 “嗙”的一声,整扇门都被踹破了! 如此惊天大响动,前后隔了几户人家的狗汪汪狂吠。 睡得好好的兰絮还以为怎么了,本能让她一个弹跳,滚下床,背靠墙壁缩到床脚。 她心有余悸,在一堆木屑飞扬里,睁着朦胧睡眼,就看傅洵脸色沉沉,和一樽罗刹似的。 兰絮浑身一颤。 见她不是自寻短见,傅洵方知自己小题大做了。 兰絮瑟缩在角落,双手抱着膝盖,畏惧地看着他。 傅洵突然心口微窒,他还未开口,她那双明澈的眼里,一轮水光打转。 下一刻,她清泪如珍珠,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傅洵怔了怔。 他走到她身边,她侧过身躲他,惊惶未定:“我、我就是睡个懒觉,你至于把门踹成这样吗。” 傅洵:“……” 他喉头梗了梗。 兰絮越想越委屈,嚎啕大哭:“我要回去,我不要和你一起住!呜呜呜!” 宅邸不大,当初傅洵选这儿,就是看中左右都是衙门笔吏,他们家中人口少,平时不吵不闹。 好处是安静,坏处就是他刚刚那一踹门,加上此时兰絮的哭声,在街坊里异常明显。 几户人家就算不爱管闲事,也都上门了。 闻风不得不去接待邻居,而傅洵看着大哭的兰絮,向来执掌权柄,落笔定风雨的男人,第一次束手无策。 他试着扶着她起来,她却吓得腿软,站不起来。 他只能蹲下,干巴巴:“别哭了。” 兰絮:“呜呜呜。” 傅洵有点头疼。 仔细回想别人会如何对付这个场景,他伸出手,顺着她薄削的后背,轻轻拍着。 他放轻声音,音质里细腻的感觉,便让他的语气,多了三分温柔:“不是因为你睡懒觉就踹门。” 兰絮哭声一顿。 她哽咽,质问:“那你干嘛踹门?” 傅洵心想,刚刚自己着相,误以为她自戕,若直说了,别说兰絮不信,他如今想来也觉出几分可笑。 他抿了下唇,道:“门是闻风踹的,没控制好力度。” 闻风那个大块头,确实能搞得出这么大动静,不愧能让人丧胆。 兰絮:“他怎么这样!” 傅洵:“确实不该。” 兰絮埋怨着闻风,傅洵垂眼,这还是第一次,让自小跟着自己的闻风顶事。 竟是为了这样的事,他都觉得莫名其妙了,可是…… 兰絮终于不哭了。 那就这样吧。 他扶起兰絮,兰絮腿还软着,半搭靠在他身上。 她比以前高了,但身上还是薄,傅洵扶着她时,将手掌按在她后腰处,隔着春裳,他的掌心,似乎刚好嵌着。 是不是太细了? 没等他细想,兰絮已经坐下,她用袖子擦眼泪,傅洵也撇去心头奇异的感觉,递给兰絮一条青色手帕。 兰絮拿过来,对着它用力擤鼻涕,噗噜噜,噗噜噜。 傅洵:“……” 他只是让她擦泪。 他别开眼,不去看自己被蹂躏的手帕。 没一会儿,安抚好左邻右舍的闻风回来后,被兰絮狠狠瞪一眼,完全摸不着头脑。 此时,院子里静下来,刘婆子方到了东厢房,问:“大人,可要上菜了?” 确实到饭点了,想到吃饭,兰絮最后那点惊吓,也都散了,用眼神偷瞟傅洵。 傅洵一点头,她也高兴了,期待起晚饭。 傅洵:“……” 真还是少年心性。 他平日自己吃,也就两个菜,考虑到兰絮,他让刘婆子做四菜一汤。 饭菜一盘盘端上来,有鸡丝脆笋、肉片芸豆各一碟,一碗香菇肉沫,一盘火炒时蔬,一道炖萝卜汤,再配雪白饱满的白米饭。 这是兰絮第一次和傅洵吃饭。 和写字一样,傅洵坐姿端正,吃相优雅。 本来兰絮心里应该多少忐忑,但刚刚她才爆哭发泄了情绪,仔细回想,傅洵对自己还挺有耐心。 谁让他非要她一起住的,兰絮本就是个容易得寸进尺的性格。 她直接开口:“先生。” 傅洵:“食不语。” 兰絮:“……” 被堵回来了,兰絮拿着筷头戳戳米饭,时不时从鼻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没个停歇。 傅洵真没见过谁一顿饭吃得能这么躁的。 他额角一跳,嚼完口中的食物咽下,放下碗,才问:“到底怎么了?” 兰絮也回:“食不语。” 傅洵:“……” 看傅洵沉了脸,她才赶紧堆笑,说:“今天下午刚被吓了好大一跳,现在吃饭不说话,我难受。” 傅洵抬眉,这二者有必然联系? 兰絮指着门槛:“要不我们分开吃吧,我在那边坐着吃,我可以对空气说话,保证不吵到你。” 傅洵:“……” 他深知,不能惯着谢十一,否则她真能上房揭瓦。 偏偏兰絮希冀地瞅着他,一双哭过的眼睛,水亮水亮的,脸颊皮肤太嫩,她刚刚用袖子粗糙擦泪,留下些许的红痕。 怪可怜的。 也是他刚刚踹门的动静太大了。 好一会儿,傅洵没有再拿起碗筷,他指腹点了两下红木桌面,道:“你说。” 兰絮露出大大的笑容。 她指着饭桌:“这个菜好淡啊,为啥这么淡?” 傅洵:“过午之食,清淡为主,不可油腻。” 这年头,吃盐对普通人来说很重要,在傅洵这,却是要控制的。 兰絮都震惊了,这也太养生了。 她脱口而出:“先生你才几岁啊……”怎么跟个老头似的? 傅洵不认为她后面有什么好话,便说:“二十三。” 兰絮:“那确实挺大。” 傅洵斜睨她。 兰絮瞬间改口:“大有可为!” 傅洵:“……” 他等她再说一句,便要训斥了,然而兰絮往嘴里扒饭,竟不说话了,就此为止。 傅洵也明白,她在试探自己的底线,此时心里,不定如何洋洋得意。 这第一回交锋,竟是自己落败了。 傅洵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碗,继续吃饭。 神思却渐渐远去。 他是比她大了九岁,走过的路,也还要长很多,当他在她这个年纪,早已是举子,为傅家处理起官场的事务。 后来他在朝为官,她还躲在大人怀抱里,撒娇着讨糖吃。 确实,她年纪太轻,偶然误入歧途,不能怪她。 在男风的问题上,他得引导她。 这也是他把兰絮从舍馆带出来的缘故,他既不打算遣返江之珩,却不能放任兰絮和他继续发展。 他身为师长,就要把谢十一引去正途。 …… 既是用过了饭,便是洗漱。 在崇学馆,冬天四五天才洗一次。 夏天的话,怀名是有名的炎热,得每天洗的,兰絮一般使唤江之珩,给自己拎一木桶的水,自己在舍馆洗。 为防水泼出,她洗得很不尽兴。 如今春夏之交,烧水方便,这宅子还有大大的木桶,能容两人躺进去,十分奢华。 傅洵到底是世家子弟,还是会享受的。 兰絮早在参观宅子时,就打起它的主意。 她在房中无心读书,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有了水声后,她搬开坏掉的门板,正好,闻风提着木桶,走去净室。 因为宅子不大,净室没有和正房连着,而是单独辟了一小间。 她叫住闻风:“诶丧胆,我问你,我啥时候能洗漱啊?” 闻风:“我叫闻风,你是说这个水吗?这是烧给大人的。” 兰絮:“……” 她询问:“我没份吗?” 闻风摇摇头:“或者可以问问大人,他沐浴过后,你可以用这个水。” 宅子一日只烧一大桶,一来不铺张,二来也节约劳力,再加上傅洵爱洁,都是男人,这本没什么。 但兰絮眼里的光,渐渐消失。 闻风看出她眼底的嫌弃,说:“或者自己提一桶水,在房中洗,我们都这么洗。” 这就和兰絮在崇学馆没区别。 她才不呢,都从住宿生变成走读生了,怎么也得给自己谋点福利。 兰絮:“我要求也不高,你烧那个大木桶的半桶给我,等我洗完了,你们倒掉,再重新加水,可以吗?” 半桶水,够她蹲着浑身泡在水里了。 闻风:“这……” 兰絮厚着脸皮:“不然我要哭了。” 闻风想起晚饭前,十一郎的哭声。 以前在京城傅家,大人十九岁那年,有个十三四的表姑娘缠着大人,大人怎么也不为所动。 有一日表姑娘摔倒了,在大人面前娇声哭泣,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他都不忍心了,大人却甩袖离去,一个眼神也没给。 反之,十一郎哭得那个叫沸反盈天,大人竟不嫌吵,还哄了她。 不一样,真不一样。 闻风当即点头:“行,你去洗吧。” 兰絮一喜,道:“谢谢你,阿胆!” 闻风:“……”阿胆是什么玩意。 装完水,他想去禀报一下傅洵,刘婆子却叫住他,让他帮忙搬面粉大米,宅子多一口人吃饭,东西都得先备好。 而兰絮抱着衣裳、皂角发膏,还有一整盒的鲜花花瓣,欢欢喜喜地去了净室。 傅洵是个风雅做派的,净室门口,摆着一架四开的仙山琼阁黄杨木屏风。 绕过屏风,就是那个大浴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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