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话中的用意很明确,崔璟等人听在耳中,便该知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此时,圣册帝看向了明洛:“固安,此事便交由你去办,明日一早你亲自回城去往常府,传朕口谕,接常家女郎来此祈福。” 明洛神思微滞一瞬,垂眸应了声“是”。 但她能察觉到,圣册帝的目光一时并未从她身上离开。 那视线平静无声,却让她生出极强烈的被审视之感,好似她的一切想法心思皆在那道目光下被洞悉看破。 明洛只觉周身泛起寒意,却又于这深秋之际被汗水浸湿了后背。 片刻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切记,此事决不可有任何差池。” “是,陛下放心。”明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沉稳:“洛儿明白。” 姑母是在提醒她,这件事对姑母而言尤为重要,那句“决不可有任何差池”,意在让她留意提防一切有可能会妨碍此事之人,而她……也在此列。 原来,这便是姑母今晚依旧让她一同来此旁听此事的缘故。 她此时终于懂了。 同崔大都督与无绝大师不同,她今晚的作用,是在此事中看清局势与自身位置。 姑母此毫无隐瞒之举,看似是对她的信任,实则是姑母不想因她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与其让她于暗处心生不明猜测,有暗中妨碍此事的可能,姑母选择了让她知晓一切打算,将她完全置于明面之上,甚至专让她为此事负责,借此将一切麻烦扼杀杜绝。 帝王要掌世而非避世,要用人而非避人,故掌控二字便尤为重要,而她的姑母,向来很擅长掌控他人之道。 至少,她此刻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她从始至终都在姑母的掌控之中。 她在帝王面前如小小蝼蚁,帝王为她圈定了界限,她在此界限之内如何爬动探索,俯视着这一切的帝王都不会过问在意。 而此时,这位帝王是在提醒她,勿要生越线之心。 这提醒是为眼前之事,更在日后长久时,是在提醒她要长长久久地“安分守己”……所以,姑母这是真正在为“长公主殿下”归来,而开始做准备了吗? 可她呢? 若那个荒谬的妄想果真实现了,若那常岁宁身上当真有崇月长公主的痕迹,哪怕只是些许……那她的容身之处在哪里? 她的日后,果真还有“长久”可言吗? “如若当真是崇月回来了,无绝大师与崔卿,包括这些年代朕奔波于大云寺与宫城之间的固安在内,皆是朕的功臣。” 圣册帝眼底有一丝希冀之色:“整整十二年了……上天究竟是否肯怜悯朕与崇月,明日便可有答案了。” 塔外,雨声不知何时已经休止。 然无星无月的夜色依旧一片漆黑。 夜渐深,寺中各处多已熄了灯火,整座巍峨庄严的寺庙浸在湿冷的夜色中,叫人分辨不出原本的轮廓模样。 无绝的方丈室内也早已熄了灯。 雨虽已停,风声未止,紧闭着的窗棂不时发出咯吱轻响。 再一声听来没太大不同的“咯吱”声响起时,有冷风灌了进来。 无绝自床榻上坐起,似要起身去关窗。 然而他赤着脚还未能去到窗边,忽然就被人从旁侧制住了肩背,捂住了嘴。 方才与风一同入室的还有一道黑影。 那并无攻击性的黑影压低声音道:“大师勿要出声,是我。” 无绝点了点头。 崔璟遂收回手后退一步,抬手致歉。 无绝没说话,只将那窗户关上并从里面闩紧,而后一把抓过青年的手臂,将人拉到了自己床边,无声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随后,无绝率先跪趴了下去,于黑暗中蠕动着爬向了床底。 崔璟:“……” 这就是世人眼中的得道高僧吗。 眼看无绝从床底探出了一只手朝他摆动,崔璟倒也没有迟疑地一同爬了进去。 好在无绝倒也不是要邀他趴在床底说话,否则就二人一个过于圆润,一个过于高大的身形而言,这小小床底实在拥挤。 床底设有无绝最擅长布置的机关暗道,十分隐蔽。 无绝开启机关后,带着崔璟入了暗道,二人进去后,那机关便在身后合上。 崔璟跟着无绝在黑暗中顺着暗道走了不远,便觉周围宽敞起来,无绝熟练地摸索到一旁,点燃了一盏油灯,四下亮起,可见是一方密室。 崔璟的目光率先落在了那堆成了一座小山的酒坛上。 无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煞有其事地道:“……都是空的,拿来提防隔墙有耳的!坛罐之物,皆有挡隔收音之效,崔大都督想必也知道的吧?” 崔璟点头。 但据他所知坛罐之物要想起到收音之效,还需砌在墙体之中,并非随意摆摆就能把声音敷衍过去。 况且这酒气实在很重,住在此处的老鼠怕都要终日醉生梦死,待会儿他出去后,还要当心处理掉身上留下的气味。 崔璟无意揪着这位住持方丈偷偷藏酒之事,他开口道明来意:“崔璟来此,是为天女塔之事。” “我知道,所以才一直留窗等着崔大都督这有缘人过来。”无绝也懒得自称贫僧了,他看着面前青年:“崔大都督果然来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但眼底却逐渐浮满了笑意,声音则略有些沙哑:“崔大都督这一来,我这心里,便有答案了。” 对上那双看似平静,却有无数情绪翻腾,但仍含一丝询问之色的眼睛,崔璟点头:“是。” 是。 这一字落在无绝心上,叫他好一会儿才回神。 他似有些站不太住,往后退了退,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坐了下去,拿那只大胖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睛。 就在崔璟想着要不要说些什么时,只见无绝“啪”地一拍大腿,忽然笑了出来,畅快大叹道:“我就知道,我还是有些本领在的!” “等见了殿下,我回头倒要问问,如今她再看天镜那老儿与我,究竟谁更厉害!” 崔璟:“大师当初之所以设下此法阵,莫非便是为了同殿下证明这一点?” 无绝:“可不是嘛!” 这自然是玩笑话。 崔璟也席地盘腿而坐。 分明是幽暗密室,地下遍是灰尘,可身穿黑袍的青年此时这般坐下,莫名便叫无绝生出了他这处密室颇华贵之感。 啧,这小子,站哪儿哪儿贵。 无绝收起那一瞬间的感慨,再看向那青年,眼中多了份思索探究:“敢问崔大都督是何时确认的?” “先前只是猜测,真正确认,正是今晚。” “我能否听一听崔大都督是如何确认的?” 崔璟点头,将自己一路而来的猜测同无绝言明,包括无绝此前同他提到的,观常岁宁面相有变之言。 “……是。”无绝缓声道:“那女娃自合州脱险之后再来大云寺,我一眼便瞧出了那一丝变化。” 但那时他只当是孩子大难之后的改变,未曾过多深想,故他那会儿只笑说感慨“小岁宁瞧着怎愈发好看了”。 “既崔大都督已经确认,可方才……为何要在陛下面前隐瞒此事?”无绝试探地问。 青年没有犹豫:“是否要言明此事,当由她自己决定。” 他并不知她的想法,她是如何看待圣人的,但她既迟迟未能透露什么,想必她自有打算,或是还未考虑好。 无绝:“你这么做,可是欺君之罪……你还敢来寻我,就不怕我转头便告诉圣人去?” “此还魂阵为不传之禁术,其法违背天地轮回之平衡,大师当年曾欲秘密设阵,是被圣人察觉后,才得以建此大云寺,而大师执意设阵之后,即大病两载,险些性命不保——” 这些且是看得到的,看不到的地方,或付出了更多。 崔璟看着无绝,眼中有敬佩之色:“大师才是为此事牺牲最多之人,若崔璟连大师都不信,便无人可信了。” 无绝长吁了一口气,笑了笑:“崔大都督这是将‘那女娃’的事,真正看作自己的事了啊。” 崔璟微微动了动嘴角,到底没有否认。 “你说的很对,此事当由她自己决定,自决心设下此阵起,我便是这般打算的……”无绝声音低低地道:“殿下重活这一回,不是为了做谁的臣子,谁的孩子……她只需做自己,做自己想做之事。” 说到此处,无绝看向崔璟:“所以,我从一开始就骗了圣人一件事。” 崔璟正色等着他往下说。 “此回魂秘术,并非没有应验的先例……百年前西域即有人设下过此阵,死者数十年后得以借尸还魂,但不久后即被当作妖邪烧死了。” “当初,我那好友于西域寻到那本残破的古籍时,也打探到了此事,只是他为免此事泄露,彼时便抹去了那桩旧事传闻的一切痕迹。” 他口中的好友,是孟列。 “当年我未曾打算告知圣人我欲设阵替殿下招魂,只是不慎被圣人察觉……唯有如此了。” 只是他到底有所保留,未曾与圣人言明此阵极有可能应验的真相,他不想圣人存有太大希望,以免来日万一成真时,他不好替归来的殿下掩饰隐瞒。 说白了,他早就做好了若殿下一旦回来,他便要与那位圣人分道扬镳的准备。 但他并不确定殿下会以什么身份回来,要等多少年才能回来,他本想,他死之前或许都等不到了。 没想到,上天还是肯怜悯一下他这注定不得善终之人的。 “……若非天镜那老儿碎嘴,圣人本也不会这么快察觉!一出关就到处胡咧咧,就他会看相呗!”无绝说到此处不免忿忿:“闭了三年关,怎也没闭没他!” 这话是有损功德,但他都逆天而为了,自然拥有破罐子破摔的资格。 “偏圣人信重他……他说什么鬼话圣人都信。” 无绝皱眉道:“实则不止我暗中防着陛下,陛下待我也非完全信任……当年因那本载有此秘术的旧籍略有缺失处,圣人曾以暗中使人搜寻完籍为由,拿走过一段时日,我疑心天镜也已经看过了。” 崔璟:“所以,大师方才唯有同圣人说出了那个入阵试探之法。” 无绝点头。 此法在那本古籍中有间接记载,他如果闭口不言,而天镜若是记得,圣人之后便会知道他在刻意隐瞒,如此就等同不打自招了。 方才塔中那般情形,他已试着以“常家女娃不是明、李两家血脉”为由,想打消圣人的猜测,但圣人之心甚坚,他若再执意否认,那就说不通了。 “大师可记得‘她’初次来大云寺,你我自天女塔内出来时看到的情形?”崔璟问。 “记得……想来那便是不慎与阵法互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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