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怔了怔,声音是少见的轻缓:“不记得了?” 魏叔易颔首。 此一刻,崔璟只觉风雨声骤然消止。 他面上看不出起伏,但胸腔内的心脏跳动之音却如雷如鼓,仿佛盖过了天地之间的一切声音。 猜测的过程是漫长的。 自猜测的种子萌芽始,他即在一点点感受着它的生长,它从细嫩的青芽迎着日光雨露摇摇晃晃地长成了一株笔直的树苗,而现下这株树苗却陡然间快速拔高伸展,其枝叶繁茂直至遮天蔽日,顷刻间已成参天大树,不会再有被任何人和事撼动的可能。 崔璟动作略显滞慢地转身,面向廊外。 风夹着雨丝吹在他漆黑深邃的眉眼间,天地间凉意袭身,此刻于他却如赐予。 他生来即在高处,拥有了旁人遥不可及的一切,他虽未曾自恃高人一等,但崔氏嫡长孙的身份使然,让他很难生出仰望之感,纵是面对当今圣人的诸般赞许恩赏,他也未曾有过半分被赐予的心情。 可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这天地赐予了最大的善意。 他遥看向了天女塔的方向。 今岁初春二月,天女塔曾遭雷击,阵法毁损,天女像生出裂痕。 彼时,千里之外的合州,她于险境中自救,且遗忘了从前之事…… 天女像损毁之际,故人已归。 一切早已有迹可循。 所以,圣人不知何故起了同样的猜测,才会去详查了她二月时的遭遇…… “她在合州的经历,圣人如今知晓多少?”崔璟定下心神之后,开口问道。 魏叔易也转身看向廊外雨幕:“当初裴氏一案,圣人只知大概,并未曾细致过问,此番忽然使人详查常娘子,然时隔甚久,当初拐了常娘子的那对夫妇、及目睹了常娘子逃出周家村的几人,都已被处决了……” 崔璟:“可案宗之上应有那些人的招供存留——” 魏叔易:“不巧,彼时我受喻公所托,不欲使常娘子被拐之事留下痕迹,以免对其名声不利……故而,我在办理周家村贩人案时,特隐去了与常娘子相关的供词。” 崔璟微转头看向魏叔易。 知情者已死,案宗之上无存留,痕迹均被抹去,所以,圣人至多只查到了她被拐至合州之事,而不可能查得到她彼时自救脱困,反制他人等异样之举…… 崔璟:“所以,圣人便与魏侍郎问起了此事详细——” 所以魏叔易方才说,他与圣人问了相同的话。 “是。”魏叔易道:“我与圣人道,我曾受喻公所托寻人,将人寻到后即带在了身边,因从前不识常家女郎,便也并未察觉到常娘子有何值得一提的异样言行举止,纵是有些许异常,在我看来也是受惊之后的寻常反应罢了。” 崔璟看着他。 所以,魏叔易替她掩饰隐瞒了那些必会令圣册帝起疑的过程与细节。 “魏侍郎不打算做天子近臣了吗。”崔璟问。 “天子近臣也有朋友啊。”魏叔易笑着道:“且区区女儿家的一段不幸往事而已,又非关乎国朝大局,于大是大非之外,若都不愿替朋友思虑分毫,那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吧。” 也是朋友吗? 对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崔璟问:“但魏侍郎为何会认为,此事与圣人细说不得?” “聪明人的直觉罢了。”魏侍郎笑着问他:“崔大都督没有过这样的直觉吗?” 崔璟不置可否。 在他看来,准确的直觉必然源于许多细微的线索感知与猜测。 但魏叔易所能猜测的注定有限,魏叔易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聪明人没错,但有些事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畴,常理是不易被冲破的,除非得以窥见先机—— 若非从头至尾都清楚天女塔的存在与玄机,他也好,圣人也罢,都断不可能会相继生出如此指向明确的猜测。 故而,魏叔易的直觉,大约是停留在恐说得太多,会对她不利这一层面之上。 而崔璟认为,这听来局限的直觉,实则是值得他细思的。 “我说了这么多,可崔大都督还未回答我起初的那个问题。”魏叔易再问崔璟:“圣人何故会突然对常娘子于合州的经历如此上心?” 崔璟沉默了片刻后,道:“抱歉,这件事,我不能说。” 抱歉? 比起崔璟的“不能说”,这语气称得上认真的“抱歉”二字更令魏叔易惊讶。 崔令安也会与人说抱歉了? 且是同他说—— 依往常二人的相处方式来说,此时崔令安大可不冷不热地回他一句“不想说”,或者直接走掉。 可崔璟却与他认真“抱歉”。 魏叔易稀奇地感慨道:“看来我这回是做了一件合你心意的好事了,竟叫你因自己的隐瞒,而对我生出歉疚来了……” 果然啊,没人能拒绝真诚,崔令安也不例外。 他此时好像真的懂了。 谁会不喜真诚,而喜被人试探呢。 魏叔易的思绪飘远了些,片刻后,才道:“无妨,你这句‘不能说’,已经与我说了许多了。” 崔璟至少告诉了他,此事不是一件小事,是一件连他这个天子近臣也不该知晓的隐秘之事。 “身处你我这般位置,总有不能说的东西,既如此,我不问了便是。”魏叔易笑了笑,似很放心地道:“既是与她有关,你定会尽力相护,也必然清楚怎么做才是对她最好,我便暂时不操这份心了。” 崔璟颔首:“我会的。” 而后,他与魏叔易道:“此事,多谢魏侍郎了。” 魏叔易愕然失笑。 他今日这是走什么大运了,竟被崔令安又是抱歉又是道谢。 他似想了一会儿,而后摇头道:“崔大都督虽视常娘子为心上人,可眼下到底只是一厢情愿而已,尚无名分在……这代她道谢之言,就不必了吧。” 崔璟全不在意他的奚落:“我非是代她道谢,我是为自己道谢。” 见此攻击无效,魏叔易了然点头:“魏某懂了。” 他说着,朝崔璟抬手施了一礼:“如此说来,我也要与崔大都督道一句谢。” 崔璟眼神防备地看向他。 魏叔易笑着道:“多谢崔大都督这般照拂我的朋友。” “……”崔璟负手,目视前方雨雾:“……你不必与我道谢,纵抛开我的一厢情愿不提,她亦是我的朋友。” 说罢,又补了一句:“是她亲口说的。” 言毕,微转头看向魏叔易,眼中有些许询问之色——她可亲口说了要与魏侍郎做朋友吗? 猝不及防被扎了一下的魏叔易沉默了一下。 片刻,不由叹气:“我说崔令安,你的歉疚就只能维持这几句话的工夫么?” 崔璟直言:“已尽力而已了。” 言下之意,是对方太招人嫌。 魏叔易还要再说,却听崔璟道:“我需去天女塔了。” 见他转身离去,魏叔易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得,快走两步跟上来,含笑道:“……我与常娘子是朋友,崔大都督与常娘子也是朋友,照此说来,你我应当也算朋友了?” 大约是那丝歉疚还有点火星子没完全灭掉,崔璟此时竟道:“……或许吧。” 魏叔易便笑起来,喟叹道:“我今日这一趟,果真是来对了,实在收获颇丰。” 崔璟未再理会他,二人同出了长廊。 元祥与长吉暂时休战,元祥抢先一步替自家大都督撑起伞,睥睨地看向长吉。 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庙中的旧伞撑开,长吉恨得险些咬碎牙,他回头就换一把更好撑开的伞贴身带着! 夜雨中,崔璟去往了天女塔。 守在塔外檐下的两名武僧双手合十无声与他行佛礼,崔璟颔首,抬脚进了塔内。 塔内除了圣册帝与陪同在侧的明洛之外,无绝也在。 “崔卿来了。” 崔璟抬手行礼:“是,崔璟参见陛下。” “崔卿不必多礼。”圣册帝并未看来人,始终只看着那尊白玉天女像,道:“朕召崔卿前来,是有一事相询……” 崔璟静听着圣册帝往下说。 要如何选,在来的路上,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立在玉池边的无绝不知是否已经听到了什么猜测,此时下意识地看向崔璟。 崔璟抬眼时,对上了无绝那双不说话时便蕴含着佛光与禅意的眼睛。 崔璟此刻是不确定的。 无绝大师会不会也已有所察觉,又是否已同圣人说了什么? 崔璟思索分辨的间隙,圣册帝已缓缓开口。
第169章 朕只求一个真相 “自春时大捷归京后至今,不知崔卿……可曾有过些许感应?” 崔璟略微一怔:“不知陛下所指感应具体为何?” 圣册帝看着那尊面上无喜悲之色的天女像,声音虽依旧平缓,却足以在各人心头掀起轩然大波—— “朕在想,吾儿崇月……会不会已经回来了。” 无绝眼神一震:“陛下……” 明洛眼底亦是颤动,她不是没察觉到姑母这段时日的想法,但此刻当真听到这句话,她仍然做不到平静以对。 但她没有掩饰自己的震惊之色,面对此等事,人人都该是震惊的,震惊才是最正常的反应。 她震惊之余,下意识地留意着崔璟的反应。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此时看起来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但也并非全无变化,似有道不明的情绪向他无声围聚而去,使他抬首看向了池中的白玉塑像。 圣册帝继续道:“当年设下此法阵,是因无绝大师偶然窥得了一线天机……虽只是在赌一个万中无一的可能,但此与妄想无异的天机亦需天时地利与人和,天时为那一线天机,地利是为这座大云寺与此塔,而人和,便在于崔卿了。” “朕起初尚不解,卦象所指怀此机缘者,为何会是与崇月素不相识的崔卿,但这些年来朕却是渐渐懂了——当年若非有崔卿在,玄策军早已名存实亡,崔卿执掌玄策军至今,为崇月寻来塑像之石,这一路而来,早已与崇月结下了千丝万缕的玄妙连结……或许,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指引。” 明洛闻言,心中再起疑云。 那在此还魂阵法中无可替代、据闻普天之下只此一尊的塑像之石,是崔大都督寻来的没错,可执掌玄策军……这与崇月长公主又有何关系? 玄策军分明是先太子殿下创立,姑母有此言,莫非是因姐弟二人一胞孪生,乃血脉至亲之故,所以姑母才认为长公主殿下与玄策军亦有关连在? 直觉告诉明洛,圣人话中所指恐怕不会如此简单,可她一时又想不到其它可能。 末了,圣册帝转头看向了崔璟:“故朕在想,若是崇月果真回来了,崔卿身为此阵之机缘者,或许会有所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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