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面色一凝:“……” 初听离谱,但细思之下,竟又觉得很合理。 这合理中,又透出两分似是而非的缺德之感。 同样的感受也出现在其他人心头。 经此一说,怎觉得宋兄卖力科举,却在同时光耀常娘子门楣? 须知,这本该是做人高堂才能享受的光耀……换而言之,常娘子享受了为人高堂的待遇! 这个结论,让众人沉默了片刻。 心中怎么想不重要,有人想借机表阵营,便赶忙问罪道:“……好啊这吴家女郎,亏我以为她是真心恭贺宋兄,没想到却包藏此等心思!往后她的诗,我等再也不读了!” 谭离笑着道:“也不能这么说,此等事,也算是双赢嘛。” 众人:“……” 此等双赢法,实乃闻所未闻。 有文人轻咳提醒谭离:“大喜的日子,便不要多提旧事了……” 谁会想在自己光彩无限的日子里,听人提及昔日那场重挫颜面的败绩呢? 谭离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据他所知,今日宋显来此,既是为等候杏榜结果,也是为了探听常娘子,不,宁远将军的消息。 “无妨,这桩旧事,当于今日被反复提及。”宋显的语气没有半分不悦,看得出来不是在说反话,或是自我讽刺。 众人好奇地交换起了眼神,唯有谭离笑意了然。 又行数步,宋显转头,看向不远处静静摆放在一棵银杏树下的石桌。 他似乎又看到去年于此处,他与常岁宁对弈时的场景。 此时,他以旁观者的角度望去,所看到的,是彼时自身的自大,狭隘,偏见,和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自卑自负。 如此种种,令他整个人都处在矛盾与紧绷之中,也因此一叶障目,故步自封。 回首望,那日他输得必然,输得很好。 这个结论,并非是一两日间得出的,他曾一次又一次自我复盘过那局棋,尤其是每每当他听到有关她的消息传回京师时。 他于一次又一次的复盘中,愈发清晰地察觉到了当初赢他之人所怀着的是怎样的胸襟与善意。 他逐渐意识到,当日那一场棋局,甚至称不上对弈,只因双方之悬殊,本不该坐在同一处,下这样一局棋。 而随着她的那些消息传回,恰印证了他在棋局间所感,她本就是该在天上翱翔的大鹏,她有着扶摇直上九万里的翎羽,在此之前,她缺的只是可乘之风。 相较之下,当初自认高她一等,以偏见俯视着她的他,实在不自量力到可笑。 而回过头想,她却从未真正针对过他,未曾因他的浅薄无礼而动怒,那场棋局,她本可以更轻易地赢了他,让他颜面无存,但她没有。 她很迂回,此中竟有怀柔气。 她甚至提议,要与他再下两局,三局两胜,很久之后,他相信若再有两局,她必会让他赢上一局,以保全他的体面。 但他当时已被她在棋局间展露之气吓退,他仍存几分小心之人,怀疑她要一挫再挫他的颜面,因此不敢再与她对弈。 会试前夕,他曾再次复原了那盘棋。 那一次,他走神想了许多,包括她于孔庙之举,于是,他莫名于那黑白交错的棋子间,感受到了另一人的气息。 那个在他年幼时救下了他的人,也救过许多天下人的人。 二者虽是一男一女,一逝一生,但二人都给了他一种同样的感受——自身强大怀仁者,不与也不必与草木百花争春,立身于高处,却不为凌驾他人,而是在怜守这天地万物。 那一刻,他于月下静望那棋盘,忽觉开悟,于静默中感受到天地气息涌动,心生同鸣,并终于得见古往今来间,那些可真正长存于世的浩然之气。 先知自身之渺小,方可见天下之浩大。 他命里需要有此一输。 当日输给对方后,他该履诺喊一句老师的,输给她,半点都不丢人,也绝非是被她愚弄。 那日他自觉下不来台,她却道:【与人解惑者,方可为师。若宋举人认为我此言有解惑之用,来日若有心拜师,再拜不迟。】 他当拜。 她是很好的老师。 此次会试的最后一场考题,考的是策论,是由一向严苛的褚太傅亲自出题。 策论之风,除却才学,更可观人心性,心性稍有动摇偏离,笔下便是南辕北辙。 如若换作从前那个自视甚大到拧巴的他,今次或有落榜之危,纵有幸得中,必也无缘头名。 正如他先前所作之诗作文章,也曾有心借乔祭酒之手,让褚太傅代为指教评看,但一直未有回音,想也可知,太傅瞧他不上。 可此次,他却是太傅亲定的头名。 此中差别之大,非他顿悟不可达也。 这顿悟之契机源于何处,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是他要多谢她,而不是她沾他的光。 加之此次汴水大捷,是为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奇胜,奇胜奇功奇才,她的名字必要传遍江河四海,自此后,天下谁人敢不识君? 此等人物,又何须需借他区区宋显之名? 她打赢了这样一场漂亮的胜仗,而他接下来也还有一场仗要打。 他们各有战场,他虽微渺,却也当全力以赴。 有朝一日,再相见时,他会先道歉,再道谢。 …… 晚间,榜上有名的新科进士们,共聚于登泰楼中,饮佳酿美酒,作得志之诗,风光无限,意气风发。 酒过三巡,孟列难得亲自出面,邀头名会元留诗一首,悬挂于楼内,若会元肯赏光,今日便由他孟列做东。 众人便围着宋显,请他作诗——此为光彩之事,且又能免好大一笔酒水银子呢! 宋显推辞不得,唯有当场赋诗一首,引来无数称赞声。 这些称赞声不单单只是出于恭维讨好,或是饮了酒的缘故,在他们眼中向来沉定内敛的宋举人,笔下此诗中竟有外放之浩荡壮志,如千军已发,江河奔腾。 孟列也惊艳称叹,他虽不懂作诗,但他有眼色啊,否则当初他家殿下怎会独独选中了他,让他来做酒楼掌柜呢? 孟列从众人的反应中看得出来这是首上佳的好诗,必能替他招来许多生意,遂立时让人悬挂于楼内。 “且慢——” 两名伙计登高悬挂时,忽听围栏边的宋显开口。 孟列含笑在旁问:“宋会元,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宋显看着那幅与伙计手中比量的位置同样高的山林虎行图,诚恳道:“烦请将宋某之拙作,再挂得低一些吧,有劳了。” …… 登泰楼中灯火通亮,早在今晨,城中已下令暂解宵禁,上下大贺七日。 为会试揭榜而解宵禁庆贺,这是往年未曾有过的,而杏榜之上举子占数,其中十中之七皆是出自寒门,也是从未曾有过的。 这是帝王重用寒门的决心,且这决心终得实施并见收效,此番大贺,是皇权在与士族的争夺中暂时胜出的扬威之举。 再加之徐正业已死,其首级很快便要呈上御前,于帝王而言,近日实是双喜临门,理当大贺,一是以胜者姿态示威,二是予子民江山渐稳之象,以安近来动摇的民心。 至于一切是否果真如表面看来这般稳固繁盛,大多数人是无法判断的,正如此刻这些欢呼庆贺的京师百姓,他们历来不拥有跳出这灯火通亮的繁华地,去看更远处的能力。 …… 次日,宋显及其他曾于国子监内受教的进士们,回了国子监中,叩谢恩师,及乔祭酒。 宋显等人至乔祭酒住处,于外堂喝茶说话,许多监生们也跟来凑热闹沾喜气,一时很是热闹。 午时,乔祭酒略备薄酒与肥鱼,再加上宋显他们提来的腊肉和果子,凑作一桌菜,师生同坐共饮。 乔玉绵单独在自己院中用饭罢,趁着春光正好,带着女使出去散步,走到了荷塘边,便干脆在塘边的石头上坐下来晒太阳。 午后春阳暖,春水里似有荷叶舒展的气息,眼睛上覆着软纱的乔玉绵感受着日渐明亮的世界,只觉自己也与这天地在一同复苏。 她想到今昨两日听到的有关宁宁的消息,一时心情甚好,便交待女使:“小秋,你去取些果酒来吧,再拿些果子,咱们也庆贺一二。” 为宁宁庆贺。 小秋见她心情日渐明朗,也十分欢喜,此刻便笑着应下,叮嘱了两句,便回去取果酒了。 片刻,乔玉绵即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她下意识地微转头,四下很安静,听觉被放大,她能听得出,这不是小秋的脚步声,反倒有些像是…… “崔六郎?”乔玉绵试探地出声。
第289章 想有一技之长 但来人并未回应她,只依旧脚步缓慢地走近。 不说话,却又继续朝自己所在之处走来,无法视物的乔玉绵生出两分紧张,摸着石头站起身来。 很快,那道脚步声几乎已要来到她面前,凭她多年在黑暗中生活而积攒出的听力经验来看,二人相隔仅只剩下五六步远了。 “……阁下是何人?”她再次开口问,声音里有些戒备。 她起初听这脚步声像是崔琅,但崔琅按说不会不回应她。 他是喜欢捉弄人的性子,但他大约是知她胆小,从不会捉弄她。 而来人纵不是崔琅,脚步声却显然是个男子,会是哪位监生吗? “……乔小娘子?” 来人终于开口,声音略有些刚回过神的意外。 乔玉绵一怔后,舒了口气:“原来还是你呀。” 她身上的紧张感散去,甚至又极自然地坐回到了石头上,眼盲之人与常人的生活大有不同,这是她在外人面前甚少能有的放松状态,或许她自己此刻都未曾意识到。 她有些不解地问:“方才我喊你,你怎都不说话的?” “你喊我了吗?”崔琅歉意地一笑:“抱歉,我好像没听着。” 又因一直低着头走路,便也没能瞧见她。 便连忙问她:“没吓着你吧?” “有一点。”乔玉绵诚实地道:“一点点而已。” 到底不是在陌生环境,而是在自家院中,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人物能摸到此处来。 “我没想到你在此处,下回我一定多加留意!”崔琅认真与她保证。 “崔六郎……为何独自一人来此处?”乔玉绵不由问:“宴席应当刚散吧?为何不留在前厅同宋会元他们说话?” 他一向不是最喜欢热闹的吗? “我出来透一透气。”虽知她仍然看不到,但崔琅与她说话时,总习惯笑着,哪怕他此刻并不是那么想笑:“不知怎的便走到此处了。” 乔玉绵莫名便想到去年那日,她哭着独自跑来此处,他追来安慰她,他还说,这一池青荷,与他平生所见都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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