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寂:“不瞒郑先生,尚在思量当中。只是观大局,眼下认为荣王最为合适,荣王如今在西南一带,已颇有呼声。” 见郑潮目露思索迟疑之色,长孙寂又道:“不过正如晚辈方才所言,还是想听一听先生的看法,故今日才斗胆请先生来此。” “此事……或不可急于做决定。”郑潮真诚地建议道:“长孙一族存世不易,经不起再一次震荡……依郑某之见,不如先暗中积蓄力量,以观局势,待时机成熟,再行决策。” 言下之意,是不要被局势和处境轻易冲昏头脑,过早站队,以免押错了人。 郑潮疑心,荣王或已经暗中在试图获得长孙氏的支持了,只是长孙家的族人暂时不欲同他明言深说而已。 长孙寂点了头:“先生所言在理,的确不可贸然决定。” 他听得出来,郑潮无意急着做决定,却也是在真心提醒他们长孙家要谨慎选择—— 而积蓄力量,是必然之事。如今乱势已起,女帝政令难通,正是他们重新蓄力的好时机。 但一族之力终究有限,所以他想力所能及地去拉拢一切能拉拢的人和势力。 郑潮是很有价值的,一是他的声名,二是他背后的郑家残余的势力和人才,哪怕他被郑家视作叛徒,但偌大一个郑氏族中,总有明事理的人,也总有愿意为利益放下隔阂的人。 所以,哪怕此刻郑潮并未松口扶持荣王之事,长孙寂及其他族人待郑潮也依旧礼待有加,转而又谈到其它势力。 谈话间,长孙寂忽然问:“郑先生与江都常刺史,在荥阳时,应当有过接触吧?” 郑潮一愣,旋即笑着点头:“是,彼时常刺史曾与我一同祈求雨停。” 这件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甚至成了证明常岁宁乃将星转世的“佐证”。 “在京师时,我便很钦佩常娘子了。”想到当初小姑被害之事,长孙寂的眼睛黯然了两分,片刻,才道:“只是当时我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常娘子会有今时之成就。” 当初,常娘子为兄长力求清白之举,实在惊人,他由此也知晓了这个女郎有不凡之处,但怎么也没想到会不凡到如此地步。 一经出世,便平定徐正业之乱,据江都,御倭贼,以锐不可当的姿态名震四海。 所以,他和他的族人也在设想,能否将常家也拉入阵营之中。 常家被女帝猜忌已是必然之事,独木难支,寻人结盟是值得考虑之事。 虽说最终要扶持李氏何人,尚未有定论,但若是可以,他真的很想和常娘子这样的人物共谋大事,无论是出于利益考量,还是个人私心。 长孙寂委婉地向郑潮透露了这个想法。 郑潮的心情有些复杂,拉她共扶明主? 想到那个少女给他的野心勃勃之感,郑潮觉得长孙家这个盘算怕是注定落空。 当初她还没去江都呢,就以主人的语气邀他来日去江都做客……之后果不其然,她果真堂而皇之地将江都装进了她的麻袋里。 而如今,她又将江都变作了她的麻袋,把各路人才都往里头塞…… 这样的人,当真会轻易甘心扶持他人吗? 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才能叫她甘愿称臣扶持? 长孙家看好的荣王,有这个能力吗? 郑潮觉得悬,但还是委婉地道:“既然是旧识,先探一探常刺史的想法也无不可……” 接下来,长孙家的人又向郑潮询问崔璟的近况。 郑潮在心中咂舌,合着,长孙家专想收留被士族唾弃的过街老鼠是吧? 不过,他大外甥,的确是很值得拉拢的对象。 但事关玄策军,此中分量太重,也没什么把握可言,长孙家的人也未敢明言,只是旁敲侧击。 郑潮并无意替崔璟做任何选择,他如今不过是外甥养在外头的穷舅舅罢了,并没办法去当外甥的家,做外甥的主。 关于外甥的想法,郑潮也不多做透露,当然,他也无从透露——大外甥怎么想的,他了解的还真不算多。 长孙寂留郑潮住了几日,这几日相处下来,郑潮对这个长孙家的少年家主印象颇佳。 郑潮离开前,与长孙寂约定,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要保持书信往来。 事实上,郑潮这一路,同不少谈得来的人,都做下了如此约定。 长孙寂欲赠盘缠,被郑潮拒绝了——没法子,大外甥给得太多,让他足够维持衣食无忧的生活,及视钱财为粪土的清高形象。 说来……明日好似就是中秋了? 于是郑潮决定给大外甥写一封家书,信上说了近来见闻,有山水风光,也有战事疾苦。末了,又提到在峡州时被人拿菜刀威胁之事,并归结为:【幸而得吾机智化解】 郑潮刚将这封家书送出去,欲乘船渡涪陵江时,忽听渡口人声躁动,原是有人带回了东面的战报—— “……韩国公李献败了!今已被卞春梁大军,逼退至荆州!” “洞庭已落入卞春梁之手,并占下岳州,大行烧杀劫掠之举!” “卞春梁大军如此凶狠勇猛,这可怎么办才好……” “我这里有一道檄文……正是出自卞春梁麾下军师之手,他们还扬言要‘直捣黄龙’,攻入京畿上都,为昔日道州枉死的百姓讨回公道!” 郑潮忙上前去,同那名着文衫的年轻人借檄文一观。 去岁初,道州大旱,因赈灾不及时,致使无数灾民饿死,近年大盛多灾,起初朝廷并不曾如何在意这一场旱灾下的人祸。 至去年秋日,开始有道州灾民涌入京师,求天子怜悯主持公道,那时徐正业之乱已现,京师戒严并排查徐贼同党奸细,很多灾民被错杀,或被暴力驱逐。 他们的声音不被倾听,生死亦不被在意。 这份民怨,借着徐正业起事之风,在盐贩卞春梁的带领之下,很快聚集成了一支乱军。 到底是民间势力,乱起之初,朝廷仍未十分放在心上,直到几扑不灭,愈发势大,眼看着卞春梁自道州起,先后攻占了衡州,邵州,今年春日又占下潭州,举兵攻往洞庭—— 徐正业之势已被扑灭,反而起初不被重视的卞春梁之势愈发壮大。 卞春梁的野心是写在明面上的,高举报复之旗,誓要攻入京师,推翻当下朝政。 他扬言为民请命,要为道州枉死的百姓讨回公道,血债血偿,因此所到之处,凡官员权贵豪强,皆被他劫杀一空。许多当地士族,家中无论老幼也皆遭屠戮,之后再连同屋宅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 若说当初徐正业尚以匡扶李氏江山之名拉拢官员贵族,卞春梁便是公然站在了官权士族的对立面,他于檄文中言【刀下杀尽贪官污吏,足下踏碎公卿傲骨,不破京畿取回公道必不折返】—— 郑潮看得愁眉紧锁。 满纸血性与报复之言,决心推翻压迫之政……此檄文拿来煽动乱世平民,无疑是极有力的。 再加上李献此番大败,卞春梁大军士气再涨,必将又引来无数人跟从效仿。 郑潮的视线越过渡口处惶惶的人群,看向东面洞庭湖方向,心下忧虑至极。 李献此一败,可谓出乎了许多人的预料。 两月前,李献将卞春梁大军逼出洞庭一带,传捷报入京,被视作扭转局面之战。 之后,李献乘胜追击,欲取回潭州,然鏖战月余,仍久攻不下。 久攻不下,兵之大忌。士气衰馁,便必有一败。 八月初一当日,卞春梁大军忽然出城迎战,破开李献大军防御,一连不过十余日,便一鼓作气攻下洞庭,并占岳州。 李献大军死伤数万,节节退败之下,勉强在荆州凭借易守难攻之优势,才得以稳住阵型。 荆州历来难攻,卞春梁大军也已疲惫,此刻扎营岳州休养蓄力,而岳州城中,因卞军的屠戮,已形同炼狱。 失了洞庭与岳州的李献,在荆州安置下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重责军中部将。 他认为自己分明制定了周密的作战计划,只因麾下将士无能,履行不力,轻易退却,扰乱军心,方致使大败局面的发生。 这些士兵皆如一盘散沙,若不重责,何谈军规与军威? 败仗之下,士气衰微,李献试图以此将军心拔起。 在如此严惩之下,刚吃了一场败仗的军中愈发人心惶惶,如一张紧绷的弓,强行支了起来。 同样负伤在身的李献,此刻面色沉寒,正于营中执笔书写请罪战报。 荆州至关重要,他在请罪书上再三保证,会以己命死守荆州,并定会取回在他手上丢失的岳州。 收笔之际,李献手中猛地用力,笔杆在他手中被折断。 此次他固然败了,但必不可能再败! 他定会亲手取下卞春梁首级,以雪今时之耻! 洞庭败讯传回京师,朝廷上下一片震怒恐慌。 听官员上禀岳州战后百姓惨状,圣册帝亦龙颜大怒,严斥李献之过。 “陛下,荆州地处关键,乃是拦在山南东道前最有力的一道屏障……若荆州再失,东都洛阳,乃至京师,只怕都要成为乱军囊中之物!届时大盛危矣!” 圣册帝闻言勃然大怒:“大胆!” 那名官员自知用词不当,慌张跪伏下去请罪。 但他之言虽听来不祥,却也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圣册帝亦清楚此一点,故而也并未自欺欺人粉饰太平,发落责难这名官员,待冷静下来之后,即与众臣紧急商议对策。 感受着金銮殿中弥漫着的不安气氛,在旁听政的太子李智,半藏在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栗着。 除了卞春梁大军的威胁之外,近来几乎隔几日就会有各地大大小小的战报传回京师,肖旻将军也再次领兵平乱去了…… 怎么办,大盛这是要亡了吗? 太子心下戚惧,简直快要哭了。 户部的官员也要哭了。 别的官员或怒或惊或惧,而他们户部,还要再另加上一条头疼。 面对持续不断的巨额战事支出,他们真的快要头疼死了! 湛侍郎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催钱单子,突然理解了老师——老师动辄发疯的精神状态,领先他好几十年! 每天面对这些,哪有不疯的? 尤其是那韩国公的军饷催要,他简直恨不能撕碎嚼碎咽肚子里才好,打了这许久,要了这么多钱,结果憋了个这么大的败仗,一座城池都没拿回来,还把岳州丢了! 这不是妥妥的赔钱货吗? 偏偏更赔钱的还在后面,败仗并非结束,而是意味着更多的药材补给,更巨额的伤亡抚恤,甚至是被拉得更长的战时消耗…… 且听着早朝上众臣所议,因卞春梁的兵力再度壮大,接下来免不了还要再往荆州增派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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