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常岁宁吩咐沈三猫令人制造风箱,只提了一个要求——若能在原有基础上,稍作提升送风速度,那便再好不过。 不曾想,那些自行投来江都、及孟列暗中寻来的匠人们,在各路巧思碰撞之下,竟给了她一个大惊喜,造出了如此跨越性的新物。 此等良物,之后用于冶炼坊中,无疑也是一大利器。 严格来说,风箱本就是为烧制而生,此刻它出现在海战之上,才是出人意料的。 然而,出人意料,历来是出奇制胜的不二前提。 “传令下去,将此两百台风箱,迅速分到前方五十艘先锋战船之上,每船置四台,每台风箱令四人轮番守用。”常岁宁吩咐道:“一切就绪后,听我号令,造风。” “是!” 听得少女口中的“造风”二字,唐醒心底蓦地激起一层不知名的波澜——历来,风之所向,皆为天赐。然而此刻,天不赐风,却有人要凭借人力,在这片海域上,自行造出她想要的大风。 此一种“天不肯赐,吾自造之”之感,带给了唐醒一种奇异的震撼。 很快,这震撼即被具化。 随着那些特制的火药筒,被投射到倭军战船之上,而又被倭军扫落水中之后,原本无风的海面之上,忽有狂风大作,呼啸着发出“呼呼”风鸣。 且这风向十分诡异,皆直冲倭军战船而去,它们似被人为控制着,霸道地鼓起烟雾。 那些烟雾被风向裹挟,也在空气中形成了具有形态的气流,如同有了生命,向倭军覆盖而去。 很快,烟幕中炸开的石灰粉等物,开始在空气中发挥效用,使得那些打前阵的倭军,陆续陷入了慌乱之中。 反观盛军,他们皆以面巾覆住口鼻,而有风箱在手,他们亦可随时借助手中风力,及时驱逐有迹象要回窜的烟雾。 巨风与烟雾,皆是突然大作,那些已经战疲的倭军甚至来不及分辨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愈发恐慌。 仍有大量的火药筒,借助战船上的投射机关,被投掷到倭军战船之间。 嘶喊声,急令声,战船挤撞声,声声混乱。 紧接着,常岁宁又让士兵抱出事先扎束好的稻草,以海水打湿外部,点燃内芯,大量堆积在小船之上。如此足足十余艘无人的小船,顺风驶向倭军阵营,滚起更大的浓烟。 这些稻草内部,也填充了石灰等物,腾起的烟雾杀伤力,完全不输那些特制的火药筒。 但相较之下,特制的火药筒更难防备扑灭,方便分散投掷,适合拿来打头阵,待敌军陷入混乱,失去行动力后,再以稻草焚烟,便更为经济实用。 毕竟火药造价不菲,常岁宁更提倡“该花得花,能省则省”的作战原则。 随着烟雾越来越浓,许多倭军皆已目不能开,涕泪横流。 而他们的恐慌,不仅仅来自身体视觉的受创,更有心理上的冲击—— 须知当下海战所用兵器,多为刀矛,弓箭,及战船上所装设的弹射机关之流。 若论战术,自古以来倒是便有火攻,起初是以火船攻之,自大盛起,因火药被运用到战事之中,便又出现了助燃的火箭。 但海上忽生烟幕,如此对敌之法,却是从未有过的。 “从未有过”,意味着巨大的未知。 一种武器的杀伤力最强之时,永远是它首次大规模面世之际——若它原本的杀伤力有六成,首次使用,必能达到十成,余下四成,是它给人心带来的威慑。 看着眼前的滔天烟幕,唐醒已能断定,此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必然都会揭开海战的新篇,在海战史上留下浓重一笔。 双动风箱,火药入水……未曾借助半分外力,在海上腾起制敌烟幕……今日他唐醒纵然葬身此地,能有幸参与此等战况,却也值了! 征战多年的元祥也很激动,此刻看着对面倭军的情形,不禁钦佩难当地道:“主帅,您今日此计,简直是蚩尤再世!” 常岁宁微转头看向他:“?” “古书有云,蚩尤能作大雾,使军士昏迷,以此取胜!”元祥满眼拜服之色:“您比之蚩尤,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头,他定要将此一战,详详细细地写给大都督听! 常·蚩尤再世·岁宁,微抬眉,认下了这个称号。 两名部将快步上前,满面振奋,迫不及待地请示道:“主帅,趁倭军大乱,可要下令率兵上前攻杀?!” “不急。”常岁宁道:“等他们再乱一些。” 她的将士,伤亡者已经太多,接下来,她要用最小的代价杀敌。 此刻烟雾正浓,急于前攻,也容易伤到自己人。 这也是常岁宁之前否定了沈三猫的另一重提议的原因所在—— 沈三猫为人,无法以世俗意义上的正邪来定义,在常岁宁令人造出这些掺有石灰的火药筒时,他曾私下提议,不如在石灰粉之外,再另行加入毒药,以烟雾投毒,杀敌必能事半功倍。 常岁宁看了他片刻,到底摇了头:【不妥】 沈三猫连忙跪下请罪,只当自己暴露出的阴毒一面,令常岁宁不喜了。 常岁宁与他解释道:【战场之上你死我亡,尤其对待倭族异敌,我并无分毫慈悲之心,但恐毒性过大,会伤及己方将士】 很多时候,打起仗来,计划是一回事,实施是另一回事,万一遭遇突变风向,恐得不偿失,落得反噬收场。 贪欲与杀欲,战场之上人人皆有,而在此等巨大的挫敌诱惑之前,理智告诉常岁宁,应当选择先守住麾下将士的安危底线,在此之后,再谈其它。 浓烟中,倭军的队形愈发混乱了。 远远望去,四处的海面仍是平静的,于天地间稀薄的夜色中,静然存在。 但唯有倭军所在之处,浓烟滔天,嘶叫声震耳,好似无数恶鬼被困于无间地狱之中,恐惧挣扎着,被天地万物凝视审判。 盛军视倭军如受刑的恶鬼,而倭军此刻亦视盛军如恶鬼。 ——怎么会有人在无风的情况下,于海面之上凭空造出伤人的烟幕?这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盛军于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反倒是他们,已经因此陷入了巨大的被动之中! 他们想要逃离,却因船只的相互挤撞,而寸步难行,由此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有倭兵不知接下来要面临什么,恐惧心作祟下,慌不择路地跳入水中,然而眼睛肌肤上沾染着的石灰入水后,却带来更大的灼痛之感,痛苦的惨叫声不断响起。 “区区烟幕与石灰而已,何足畏惧!”藤原麻吕面色阴沉地怒斥着:“一群毫无应变之能的废物!” 他怒手下军士不争,屡屡设法稳住局面,但全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面越来越失控。 藤原麻吕是一位称得上出色的军人,在此情形下,仍能做到冷静不惧,但他终究无法强迫手下的每一个士兵,都能做到和他一样冷静应对。 将军能做将军,必有过人之处,而大多士兵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寻常士兵,亦有其根本原因。 哪怕在今日之前,这些倭兵个个气焰嚣张,下手狠辣,披着一件野心与贪婪织就的外衣,便敢肆意虐杀—— 但在这件外衣被一把突然升起的大火焚烧离体之后,他们终究还是无可避免露出了鼠辈本色。 后方的一些船只艰难地挪动方向后,开始不顾军令,擅自逃离。 见烟雾稍淡,常岁宁适时抬手下令:“放箭——” “是!” 荠菜高应一声,猛地捶动鼓面,用鼓声传出放箭的指令。 各船之上,擂鼓声相合,一簇簇火箭齐发,落在倭军的战船之上。 火箭的目的是为点燃敌方船只,进一步制造混乱,但因许多倭军难以视物,来不及躲避,甚至多有中箭倒下的状况出现。 这无疑让倭军愈发恐惧了。 随着船上烧了起来,他们没有秩序地逃窜,彻底失去了仅剩不多的协作能力。 火箭还在继续飞射而来,藤原麻吕的战船也遭到了殃及。 烟幕虽得以散去大半,但倭军阵营俨然已酿作了新的火海。 “主帅……!”金副将等人,在那黑袍少女身后拱手请命。 少女未回首看他们,早已干透的乌发微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在初起的夜风中扬起,漆黑的眸中有火光映照闪动—— 此刻时机已至,她道:“传令下去,全军将士,即刻击杀倭贼。” 等这一刻已等了太久的金副将等人,闻言神情无不大振,大声应道:“末将领命!” 他们猛地起身,将要下去传令之际,却又听那少女道:“可都知道,在我军中,有降者不杀的规矩吗?” 想到这些时日惨死甚至被虐杀的同袍们,金副将等人虽心有不甘,但仍道:“末将知晓!” “那你们记住,吾等不通倭语——”常岁宁道:“故,今夜此处,没有降兵。” 血债需要血偿,今夜,她要这些主动进犯的倭军,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末将……遵命!” 金副将几人重重抱拳应下,转身之际,皆红着眼眶拔出长刀,嘶声喊道:“主帅有令,即刻杀敌!” “杀敌!” 甚至有部将悲愤地喊道:“……为我等枉死的同袍,和常大将军报仇雪恨!杀!” “为常大将军报仇雪恨!” “——杀!” 在振奋的呼喊声中,唐醒也迸发出一腔热血,拔剑杀上前去。 藤原麻吕并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此情形,倭军大势已去,按说他本该撤军,但偏偏巨大的混乱让船队挤撞难行,大大小小近八百艘战船,想要重新调整秩序,却也不是易事。 更何况,此刻许多船上都着了火,盛军又在此时大举攻来,各船倭军自顾不暇,藤原麻吕的命令根本无法顺利传达下去。 偏是此时,一名急赴而来的倭兵,带回了润州的战况。 藤原麻吕着近四万兵力攻打润州防线,一是为了牵制盛军兵力,二来也是寄希望于能攻破润州,润州虽然远次于江都,却也算一条登陆大盛的路线—— 见到那报信的倭兵,藤原麻吕只盼有捷报传来,他几乎揪住了那士兵的衣领:“润州战况如何?是胜是败?!” 若按常理而言,必然是胜! 但今日此处突然翻转的战局,却叫藤原麻吕已无法再坚信“常理”的存在。 “大将军……我等……于润州大败!”那极不容易赶来报信的倭兵,也被眼前的局面吓住了,对上藤原麻吕狰狞的面容,说话声也愈发颤栗:“……润州,那里,有玄策军相助!” 士兵颤栗的声音,在说到“玄策军”时,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那三个字,是笼罩在他们倭国头顶上方十余年之久的耻辱与噩梦,于藤原麻吕而言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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