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落,他咬了咬牙,再次朝着圣册帝叩首:“家姊言行无状,口不择言,且屡犯恶行,不知悔改,实在不堪……今日我便遵循裴氏家规,将其从族中除名!” “其已不再是我裴氏族人,裴家也断无包庇回护之理,其既有蓄意毁坏大典之嫌,便请陛下使人查实之后,依律处置!” “你说什么?除族?”裴氏陡然拔高了声音:“你要将我除族?裴休……你凭什么!你何来的资格将我除族!” 裴休忍无可忍,满眼寒意地看着她:“就凭父亲已经不在,如今我便是继任家主!” 他这个阿姊,当真是日渐疯魔了! 且自大到蠢不可及! 裴氏如今已陷入这般艰难境地,绝不能再受她牵累了! “不,我不认……”裴氏浑身颤栗着摇头,口中不停重复:“我不认!” 她生来就是裴氏长女,没人能改变这一点,没人能夺去她的身份! 裴休不再理会她的疯态,继续叩首求道:“求陛下宽恕裴氏无辜族人!” 圣册帝微垂眸看着他,似有若无地轻叹了口气。 “裴氏的功劳,朕亦不曾忘。”她缓声道:“但这天下并非是朕的天下,这朝堂也非是李氏的朝堂,而是天下人的——裴氏犯下大错,祸及百姓社稷,朕纵有意宽恕,却也不能单凭朕一人之言定夺。” 四下寂静,只有帝王的说话声。 “然裴氏祖上之功,不可否认。”圣册帝最后道:“此案究竟如何定夺,朕还须与众臣细致商榷……但朕可予你保证,不会累及无辜之人。” 裴休双手交叠,再次深深拜下,颤声道:“是……谢陛下圣恩!” 圣册帝闭了闭眼睛:“尔等先退下吧。” “是,罪臣裴休告退。”裴休再施一礼,起身与妻子退去。 众人深知,此一退,日后再逢此等场合,重臣之列,便再难出现裴氏子弟的身影了。 此番从他们眼前退去的,将是整个煊赫一时的裴氏。 而比起叹息与同情,他们此时更该思虑的,或是自身—— 裴氏为世家大族,私下所拥护之人乃是当今太子——裴氏行事,一贯推崇正统二字。 太子并非圣人亲出,而是自宗室中过继而来,圣人曾允诺,待太子长大成人,可料理朝事之后,她便会“还权”于李氏。 而今太子李智已有十三岁。 可就在此时,一直坚定不移拥护太子的裴氏却出事了…… 这是这位圣人,乃至整个大盛开朝以来,第一次于明面之上对大士族下手。 此举无疑有开先例威慑之意…… “裴氏一族,本为我大盛肱骨栋梁……”祭坛上方,圣册帝缓缓张开双眼,眼底明暗不定:“今日大典被毁,果真是上苍警示。” 众臣闻言心中各有分辨。 帝王不会说无用的感慨之言。 这是要以皇权及神威,将裴氏一族所犯过错归咎为祸国之举—— 选在此次祈福大典时清算裴氏,本就是有深意的。 这位圣人从一开始决定对裴氏下手,就不曾想过要留半分余地。 无人出言为裴氏说情。 此事已成定局,着眼自身与日后才是要紧。 众官员心下或惊惶不定或各有算计,而女眷们的视线更多的则是聚集在那刚被除族的裴氏身上。 圣册帝也看向了那神情反复的妇人。 威严的声音自祭坛上方响起:“屡次谋害常大将军府上女郎,使人暗伤神象,毁坏祈福大典——裴氏,你可认罪吗?” “不……不是我!”裴氏指向姚翼等人:“是他们,是他们构陷于我!” 圣册帝微一皱眉,显然并无耐心去应对这样一个疯妇。 此时,裴氏身边那万念俱灰的仆妇跪了下去,抓着她的衣袖哭求道:“夫人,事已至此……您就认了吧!” 那崔大都督已命人去查了,此事若无裴家从中周旋,哪里经得起细查! 夫人此时与其抵死不认,不如在圣人和郎主面前做出悔过之态,如此才能有被宽恕的可能啊! “滚开!”裴氏猛地甩开仆妇,面上终于有了慌张之色。 她眼神几变,突然走向姚翼,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姚翼,你不能这么对我……就算我们裴氏出事了,可你得我裴家助力乃是事实,你不能不管我!你不能对不起我!” 姚翼最后看了她一眼,将手臂抽回。 他抬手,朝着圣册帝跪了下去。 “臣治家无方,令裴氏犯下如此过错,请陛下责罚!” “不,你不能……”裴氏颤颤摇头,还要再扑上前去,却被仆妇从身后哭着抱拖住。 夫人再这么下去,倘若再做出冲撞圣人之举,那才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不怪她这般关头还有此护主心思,实在是她的性命也在这上头啊! 摊上这么一个主子,她这些年来嘴皮子都磨烂了,如今还要把命搭进去,这大冤种的悲惨人生找谁说理去! 想到此处,叶姑姑哭得情真意切。 “此事姚卿虽不知情,但治家有失,亦是实情。”圣册帝看着姚翼,道:“便罚俸三年,以作惩戒。” 她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而姚翼是个很得力的臣子—— 此番她越过大理寺,令刑部审理裴岷一案,为的正是让姚翼避嫌,免他沾上不必要的麻烦。 对待有用的臣子,她向来不吝宽仁。 姚翼将头叩下:“臣领旨,谢陛下!” 圣册帝看向裴氏:“裴氏恶行昭彰,朕便依律做主,令姚卿与之义绝。” 姚翼未曾抬头,只应声:“是。” 裴氏嘴唇颤抖着,不停地摇着头,口中却不知为何竟难发出完整的声音:“不……” 母家将她除族,夫家也要与她义绝…… 她还有什么? 从所未有的恐惧感陡然将她淹没,裴氏拼命地想要试图抓住些什么。 她的视线慌乱地找寻起来,在对上了一双含泪的眼睛后,她快步上前抓住了姚冉的肩膀。 此时,圣册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裴氏作恶多端,多番谋害骠骑将军常阔之女,擅伤神象,构陷他人,扰乱祈福大典,罪不可赦,特除去其命妇封号,即刻押入净业庵削发悔过,至死不得出。” 净业庵? 此处专用来处置关押犯下大错的官宦女眷……一旦进去了,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裴氏恐惧地摇着头,紧紧抓着姚冉的肩膀:“我是你亲生母亲……你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去那种地方!” 她已经没办法去思考面前的少女有没有能力救她,她只想拼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是你的亲生母亲,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若非是因生下你而落下病根,我怎会落得这般地步!” 她死死盯着姚冉,口中说出来的话犹如最恶毒的诅咒:“你一定要设法救我……否则你这辈子都会良心难安!你要知道,我若死了,那便是为你所害!” “是,我是不孝之人。”姚冉也定定地看着她,立誓般道:“那我此生便不嫁人,同母亲一样青灯古佛,以分担母亲之苦,以同赎母亲之罪!” 她言落,忽而拔下发间金钗,神情决然地划向一侧脸颊。 金钗深深划破皮肉,刮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长血痕。 裴氏尖叫出声,猛地推开她:“你疯了!” “冉儿!” “堂姊!” “冉妹!” 姚翼连忙起身,上前将女儿扶住,不禁红了眼眶:“冉儿!你何苦如此!” 那满脸鲜血被众人围起来的少女,此时的神情反而平复了下来。 此一刻,常岁宁看着那个少女,心中却是异样的感同身受。 这种不惜一切代价想要还清对方生养之恩的心情,她也有过。 只是现下作为旁观者去看,却又难免觉得不值,甚至还有点傻。 但她仍旧不后悔。 再次受了刺激又哭又笑的裴氏,很快被内侍拖了下去。 在圣册帝的示意之下,大典继续进行。 很快有宫人将狼藉的四下恢复原状。 常岁宁则被圣册帝准允先行回去让医官医治伤势。 姚冉也被心绪难以平静的姚家人带了回去。 “伤势倒多是些皮外伤,应当无大碍。”禅房中,医官替常岁宁看罢,舒了口气:“幸而没有内伤在。” 若不然他还真担心自己的安危——若这常家娘子有个好歹,那看起来凶神恶煞的常大将军八成也得让他有个好歹。 果然,得了他的准话之后,常阔的脸色肉眼可以变得平易近人了:“有劳医官了!” “除了些外用的药之外,待下官再给贵府女郎开张安神的方子即可。” 常岁宁:“多谢医官,但药方就不必开了。” 医官不解地看向她。 只听那少女道:“并未受惊,无需安神。” 医官:“?” 这都不带受惊的?! 好家伙……这小娘子怕是生了个铁胆! “乖宁宁,还是喝些……”乔玉绵在旁柔声劝道。 在她听来,宁宁说出这番话,便是“受了大惊以致言语失常”的表现了。 乔玉柏也在,此时却难得没有多劝——毕竟他瞧得见,宁宁说并未受惊,的确不像是假的…… 但在乔玉绵担忧的“注视”下,常岁宁还是点了头:“那便开一副吧。” 医官沉默着点头。 少说得三副起服,这一副药能干啥…… 常家娘子这一副安神药,安的不是自个儿的神,而是旁人的神。 她喝的不是药,是人情世故。 医官开罢了药,便听常岁宁道:“有劳医官给我阿兄也瞧瞧吧。” “不用不用!”常岁安连忙摆手:“我这都是小伤,不必麻烦!” 说着,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常阔斜睨着他:“你小子受了伤,还挺高兴?” “自宁宁遇事来,我也没能出上太多力,又没能代宁宁受苦。”少年挠了下头,坦诚道:“能受点伤,我还挺高兴的……” 常阔大感嫌弃地皱眉:“你这什么贱毛病!” 乔玉柏则狐疑道:“岁安,你该不是故意受伤,好叫宁宁感激心疼吧?” 常岁安瞪大了眼睛:“……你以为我是你吗!小人之心!” 乔玉柏挑眉:“那你脸红什么?” “乔玉柏,你讨打是吧!”常岁安扬拳之际,忽露出恍然之色:“你故意想激怒我,害我在宁宁面前失态!你休想挨了打然后在宁宁面前装可怜!” 听着这人均十分离谱的对话,医官遂起身,离开了这荒唐之地。 “宁宁……”待医官离去后,乔玉柏压低声音问:“那姚廷尉……当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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