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能感同身受,郑潮才愿意耐心地去规劝提醒那些作出激进诗文的癫人……不,文人。 但是……这世上的癫人也太多了点吧! 郑潮叹一口气,将一沓满目激进的诗文摔在书案上。 先前给外甥写信写得手腕疼,现如今他的嗓子也要冒烟了。 毕竟这数日来,他每日要劝解不下数十名癫人,偏偏如此癫人癫文竟还有层出不穷之势……再这样下去,他觉得自己也需要被疏导一下了! 暂时寻不到可以疏导自己之人,郑潮便试图自行疏导一下,他随手拿起一旁的《观江都祭海以赠天下书》—— 同样是锋利之言,但锋利也是讲究方向的,看看人家钱先生的,这才是真正的范文嘛! 这篇诗文,的确被郑潮当作了“范文”,近几日无二院各学堂中的先生们,都在剖析这篇文章的精髓之处,并让学生们写下了观后之感。 也因此,钱甚之名,在无二院乃至江都文人间,很是扬名了一把。 人一出名,便难免遭人注视深挖,被深度剖析的不止是诗文,还有钱先生的大名。 有许多人好奇,这位钱甚钱先生……莫非是出自商贾之家么?或是幼时十分贫寒,缺钱到了一定境界? 为此,夜深人静时,骆观临时常忽然坐起身来,拧眉面露懊悔之色——草率了,不该署名的。 有些名……果然生来就不适合被人瞩目。 得知好友为此悔之,王岳也生出莫大悔意——他那日就该顶住良心的压力,仗义执言担下署名的!为了好友,区区文人风骨又算得上什么呢? 而钱甚此名带来的影响,远不止表面看到的这些。 如此瞩目之下,一来二去,便又有人挖到,钱甚此人,出身吴兴钱氏——殊不知,此乃当日王长史随口一问,骆母随口一答的结果。 吴兴与江都所隔不远,因钱甚名声大噪之故,很快有熟人寻到了吴兴钱氏族中,表达赞叹之余,又不免笑言怪责:【族中出了这样的人物,且早早成为了常节使府中的座上宾……这般光耀门楣之事,竟也半字未听兄提起过!】 迎着熟人“你太能藏了”的眼神,钱家族长:【……??】 他也是头一日知道啊? 这钱甚……究竟是哪个? 但他吴兴钱氏,已许多年没出过亮眼的子弟了,当场说不认得这号人,自然是不可能的。 于是钱家族长携族人连夜点灯熬油,聚众翻看族谱,连出了五服的都没放过。 然而即便如此,竟都死活找不出来钱甚此人的痕迹。 也怪这个名字实在不同,连个重名或同音的都没有。 一无所获的钱家族人,顶着乌黑的眼圈,齐齐地看向族长。 迎着族人们的视线,钱家族长做出了最后的总结——显然是族谱出了问题! 吴兴钱氏传承百年,谁能保证就一定没有遗漏呢?是时候重新修一修族谱了! 此言出,钱家族人纷纷赞成。 当日,钱家族人便挑选了数名沉稳有资历的族人赶往江都,认领失散在外的族人钱甚去了。 即将被认领的骆观临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刻,正在接受来自主公的花样夸赞。 “近日我将先生此篇诗文已读百遍,而今已可倒背如流。”常岁宁自信道。 她此言倒不是吹捧,而是实打实的真话。 天下文字早已统一,每个人自启蒙起,学到的文字本无不同,但相同的文字,在经过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组合之后,却会出现天差地别的悬殊。 这是汉字与生俱来的魅力,而能在各种意义上擅用汉字,也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 骆观临便是可以文字为刀之人中的佼佼者。 先前常岁宁在看到那篇讨明后檄文时,便被此人笔锋间的锐利之气惊艳到了。 而今,这把刀也终于愿意为她出鞘一次了。 不枉她数次邀请对方前去旁观祭海大典。 听着常岁宁的夸赞,骆观临盘坐于公案后,淡声道:“大人此前的《代天下人讨徐贼檄文》,也令人记忆深刻。” “先生竟主动谈起徐贼了。”常岁宁欣慰一笑:“看来先生如今已对旧事释怀了。” 而对旧事的释怀,往往意味着重新拥有了接纳新的人和事的能力。 骆观临笔下一顿,没有接话。 常岁宁笑着往下说道:“我那篇檄文,是经了好些人出谋划策的,且其上多为噱头而已,真正论起文采和煽动人心的能力,不及先生万一。” 骆观临眼角一抽,用“煽动人心”来直白夸人的主公,这天下间大抵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但偏偏他就当真觉得自己被夸了。 这算是……一种默契吗? 常岁宁抽出一张纸,边随口道:“我若是他们,被骂成这样,必然已要坐立不安了。” 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淮南道那不愿认她这新任节度使的余下六州刺史。 钱甚那篇诗文中,很是格外关照问候了他们,诗曰:【见续命之清泉,而不予百姓饮,只欲困生民为家畜,以便饮血食肉也】—— 虽未有一一点名,但所指何人,却也很明晰了。 “先生此篇诗文助我良多,计划进展甚为顺利。”常岁宁趁热打铁般道:“只是这计划中,另有一事,也想请先生相助——此事,唯有先生为得。” 骆观临:“……大人所指何事?” “此处有一张名单。”常岁宁递出去,由骆泽接过,交到骆观临面前。 常岁宁道:“其上之人皆为关键,如能暗中策反他们,接下来收伏余下六州,必可事半功倍。” 这些时日常岁宁已将淮南道各州摸得很透了,要怎么做,她心中已有一盘棋在。 自祭海大典起,这盘棋便已经开始挪子而动了。 骆观临接过那张名单,其上人数并不多,不过寥寥数人,可见是经过了反复筛选的。 见骆观临望着那名单,一时未语,常岁宁道:“先生如不便前往,我亦不会勉强。” “无甚不便之处。”骆观临将名单折起,收入袖中:“诚如大人方才所言,某之所能,不外乎‘煽动人心’尔,此事自当由我前往。” 说着,站起了身来,抬手执礼:“事不宜迟,请大人让人准备动身之事吧。” 常岁宁略怔了一下,而后随之起身,抬手向骆观临还礼:“多谢先生相助。” 骆观临会答应,在她意料之中,但没想到会是如此干脆地答应。 一切态度变化,似在不言中了。 骆观临转头让骆泽回去传话,让妻子为自己收拾几身简便的衣物。 王岳去了前七堂,他便同姚冉大致交接了手上的公务。 一切很快准备妥当之后,骆观临便抬手向常岁宁辞行。 “先生一路当心,万事以先生安危为上。” 骆观临应下后,便转身退去。 “先生——” 他走了几步,忽又听到身后传来少女明净而笃定的声音。 “先生今时真心助我,助江都,助淮南道万民。来日,我也必助先生达成见盛世之宏愿。” 骆观临脚下顿住。 “见盛世”,这三字亦是他写在了那篇诗文中的。 此三字,便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景。 而今,他身后这个小小女郎,却以允诺的语气,与他做下如此保证。 曾经徐正业也这样与他保证过,他试着信过。而之后,他决定不再轻易去信这些口头空言了。更何况,身后的人还是个女子。 他当毫不迟疑地,嗤之以鼻地甩袖离开——若换作是一年前的话。 “如此,某便等着大人践诺的那一日。” 骆观临未有回头,言毕,大步出了书房。 书房外,绿意盎然,风和日暖,满目生机。
第469章 何必舍强求弱? 骆观临暗中离开江都的当日,常岁宁即令人快马传书淮南道十二州,着令各州刺史,在得信后七日内抵达江都议事,并带上各自州府内近年的财政税收,户籍,兵丁,军械等一应明细。 和州与江都之间只隔着一座江宁城,和州刺史云回隔日便收到了节度使传书,他甚是积极,让人备上早就整理好的整整一箱文书,目光炯炯地道:“明日一早动身!” 但并非人人都如云回这般积极。 先前跟在和州后面响应的五洲,动作虽然透着磨蹭,但得到传书之后,也都在陆续商议合计着去往江都之事。 至于最后剩下的那六州,态度则仍旧未见缓和—— 其中数申洲与黄州,反应最为激烈,一直以来,也数这两州最不服气,从未掩饰过对常岁宁的不满。 申洲刺史直接撕毁了常岁宁的传书:“……让我等前去江都汇禀议事?就凭她一个小女娘也配我亲自去拜!笑话!” 且对方此举,分明就是敲打威胁! 江都要重开市舶司,圣人已经点头同意,那祭海大典又传扬得人尽皆知,他申洲城中无数商贾豪族也蠢蠢欲动,试图去江都市舶司讨要出海经商的通行令,却被婉拒于门外——给出的说法是:江都与申洲之间的通商互往,还须待两地府衙商榷之后才能开放。 这是什么屁话? 摆明了就是在告诉申洲,申洲刺史一日不去江都交权,市舶司的海令就一日不会对他们开放! 不单是市舶司,江都如今兴起的作坊买卖,以及大开的商路,也没有对申洲开放的迹象。 而那些从江都传出来的消息,十分“蛊惑”人心,如今整个淮南道都知晓江都一派欣欣向荣,安居乐业,上至士人,下到寻常百姓,皆对江都的新政趋之若鹜。 那些将江都夸得天花乱坠的诗词,如飞花般吹向了整个淮南道,怎么都拦不住。 那些从江都碰壁而归的商贾豪族,越想越坐不住——同在淮南道,若大家都苦着,还且罢了,可人家江都现如今吃得这样好,肉香都飘到他们鼻子里了,而他们却连口汤都分不到,只能泡在苦水里……这份苦试问谁能受得了? 那些士人权贵,支持申洲刺史“单干”的也不多,四处都是血淋淋的例子,他们拥有的比寻常百姓更多,更加不想在动荡的战火中失去现有的一切。 各个层面的不满积压之下,最终以申洲城中的老贵族为首,开始向申洲刺史施压。 和申洲刺史态度一致,将不服常岁宁摆在了明面上的黄州刺史,此刻也面临着同样的局面——先前骂常岁宁的声音有多大,现如今的头就有多大。 余下装聋作哑的四州中,此刻也充斥着动荡不满的声音。 他们一直没有表态,但不表态已是一种表态,加上有太多声音在暗中推波助澜,“绝不归顺江都”六个大字,便也被顺理成章地打在了他们的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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