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此过程中,他逐渐发现,经这位刺史大人做出的决定中,有许多他不理解不赞成之事,却总会在某一日,或某一刻,显现出它的用途,乃至发挥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妙用,让他意识到他起初的忧虑是多余的。 若说一次是偶然,那么十次,数十次之下,他便浑然只剩下了一个感受——刺史大人年岁虽浅,却有着行一步算百步的深谋远虑。 表面之所以看不出深沉心机,是有能力支撑之下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我也常有出错时。”常岁宁笑着道:“但只要大路没走错,小小分岔便在可控范围内。我常也说,一时政令只为顺一时局面而生,待哪日它的弊端显现,便会有更适宜彼时的新策出现——” “所以我等不必过于瞻前顾后,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这句“只管往前走”,让韩铮心下触动,从前他并无机会听刺史大人说这些听似闲谈琐碎,实则关乎大局之言,此刻听在耳中,不由更添信心。 “更何况,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如今我们这里人才济济,还怕不能将小小江都治理得服服帖帖吗。”常岁宁说到后面,眼角眉梢都带上轻松玩笑般的笑意。 韩铮也少见地真心一笑:“大人之能,所惠必不止在江都。惠及整个淮南道,或也指日可待。” 言毕,韩铮自己都有些意外了——他头一回发现,自己竟也有这般“溜须拍马”的潜力。 然而,一旁的姚冉,却仍觉得韩铮所言过于含蓄了。 ——这些人胆子太小了,她家大人之能,所惠必不止在淮南道。 韩铮跟在常岁宁身后,第一次踏进了这座外书房内。 常岁宁十分重视重开市舶司之事,有许多要处,需要向韩铮逐一交待告知,以便尽快定下章程。 其中细则,大多由王岳和骆观临二人向韩铮传达。 末了,常岁宁提到,会为韩铮配上两名擅于交际的副手,以便让韩铮可以专心处理公务。 韩铮闻言,私心里很是松了口气,他之所以很少与人交际,除了不愿,实则也是不擅交际之道……刺史大人未曾点明,却已经备妥了一切,显然也是将他的不足之处看在眼中的。 常岁宁倒不认为这是“不足”,人的性情总有两面,不能既要人家的孤清之气,又要求他八面玲珑。 只是来日的市舶司注定要与各处商贾打交道,单是韩铮一身清正之气,的确是不足够应对的,便需要有人在旁协助,此乃基本而合理的分工而已。 韩铮从刺史府离开时,已是午后。 韩铮前脚离开,王长史紧跟着来传话:“大人,您有贵客至……” 王长史不算高的声音里,有着似曾相识的喜意。 常岁宁犹记得,上回王长史以如此神态,说出如此话语,还是虞副将奉崔璟之命,来送那三百万余贯钱时—— 常岁宁很快见到了王长史口中的“贵客”。 这回来的倒不是虞副将,但同样也是崔璟的人,同样也是送钱来了…… 问了才知,此次这些财物,均是朝廷就平定康定山、击退靺鞨之战功,给崔璟个人的赏赐,崔璟留了一半用于嘉奖军中,另一半甚至没有经手,便让人送来了江都。 常岁宁呆住一瞬,颇有种崔令安凡是打了些猎物,大大小小都要叼来给她的错觉。 她上回在幽州时,是不是忘了对崔璟说,她如今是颇有些家资的? 因此次来的不是虞副将这些熟面孔,为顺利起见,是由元祥将人带来刺史府的,此刻元祥便在旁低声与常岁宁说道:“大都督信上说,东西虽不多,但聊胜于无……夏日将至,便是拿来替大人您多置些冰盆,也是好的。” 前半句是大都督说的,后半句嘛,则是他自己加的……但他中间停顿了一下来着,是分作了两段话,应也不算撒谎吧? 元祥这厢兀自“工于心计”之时,恰听喜儿来通传,说是郑潮郑先生求见。 郑潮得空时,便会来刺史府与常岁宁说一说无二院事务。今日本是无二院旬休,但郑潮被一群狂热的文人缠住许久,此时才总算得以抽身。 郑潮刚被请过来,一眼便看到了眼熟的元祥,以及那些正在被清点的、装满了财物的箱子。 郑潮本不欲多问,奈何元祥生性话多,并且不拿郑家舅父当外人,于是暗戳戳地小声告知道:“……这些都是大都督下令送来给节使大人的。” 郑潮眉心惊惑一跳:“……?” 谁送来的? ——他外甥? ——他那“无力奉养舅父”的外甥?!
第467章 一心倒贴的外甥 郑潮兀自怀疑人生时,只听元祥又补充道:“大都督刚得的赏赐,马不停蹄地便让人送来了……” 郑潮恍然:“刚得的赏赐啊……” 哦,那没事了。 他方才有一瞬间,竟然都忍不住怀疑外甥待他的真心了……这般狭隘,实在枉为人舅啊。 郑潮这厢正要反思时,元祥再次小声补充:“不过这些东西都不算什么……早在去年,大都督便将家底都送来江都了,足足好几百万贯呢。” 元祥说罢,不禁目露感慨之色。 郑潮的神情却再度僵住:“……” 显然,在有事和没事了的情绪反复横跳之下,他最终还是有事了。 外甥将巨额家产送人的败家举动,他姑且不做评论…… 他真正在意的是,莫非这才是“璟渐贫”的真相所在? 几百万贯……同样被除族的外甥,竟比他想象中还要富有…… 可就是这样富有的外甥,前脚将家产偷偷送人,后脚便向他写信说“无力奉养”…… 他为此不止一次反省过自己的大手大脚,有时深夜醒来,甚至会内疚地觉得是自己吃垮了外甥! 诚然,他花钱略显放肆,又过于乐善好施,养起来的确很费银子……但外甥可是坐拥数百万贯身家的人! 别跟他说什么银钱都拿去送给心上人了……这般层次的有钱人,但凡是从手指缝里漏点银钱出来,还愁不能将他养活得白白胖胖吗? 有心想养舅父的人,无须人教。 如此行径,分明就是无心养舅。 可是,饿死唯一的嫡亲舅父,对那竖子又能有什么好处? 所以,饿死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只怕是逼他投来江都! 郑潮看向那一箱箱财物,忽而狠狠代入——外甥献给常节使的,又岂止是这些箱子?他郑观沧同这些箱子又有什么分别? 若非要说区别,或许还是有一点的……这些箱子是经人送来的,而他,是自己长了腿跑来的! 忽觉自己就是只长了腿的箱子的郑潮,想到自己生生饿瘦的那十多斤肉,一时只觉痛心疾首。 他那外甥,那样俊的一张脸,何其脏的一颗心! 原以为外甥带给自己的只是由奢入俭,而此时,郑潮只觉自己被气得下一刻便能原地入殓。 即将入殓的郑潮以“并无要事,改日再来”为由,转身就要离开。 如此说辞,即便是元祥也觉察出了不对劲,连忙快走两步,跟上去询问:“……郑先生,您可是身体不适?” 已在心中单方面自我入殓的郑潮摇了头,他的身体无恙,只是尸体的确有点不适。 但见元祥还要纠缠追问,郑潮实话实说道:“……我回去给令安写一封信。” 他身上掉下来的每一两枉死的亡肉,都需要外甥给出一个合理的交代。 郑潮的想法很是分明,一心只想要同自家外甥讨要说法。 至于留下找常岁宁“对质”,则是万万不可能的——作为长辈,被自家没出息、一心倒贴的外甥算计成这样,试问他还有什么脸找人家姑娘对质? 再者说了……那可是他如今的东家,他来都来了,人已登上这艘贼船,且已经安逸地躺下了……还能怎么着? 自然是只能找自家外甥算账了! 看着郑潮匆匆离去,略显不善的背影,元祥的五官皱作了一团。 郑家舅父怎么突然要给大都督写信? 该不会和他刚才的话有关吧? 他说错什么了吗? 元祥在心中紧张地咬起了一整排手指。 这时常岁宁已走了过来,看着郑潮离开的背影,便向元祥问了一句:“郑先生怎么走了?” 元祥有些不安地小声说:“或许是属下说错了什么,郑先生突然说,要回去给大都督写信……” 元祥遂将方才的多嘴之言一并向常岁宁言明。 常岁宁听罢,目露恍然。 崔璟事先虽未与她细说是如何“说服”郑潮来江都的,但见这位郑先生投来江都时的落魄模样,她便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现下这显然是穿帮了呀。 常岁宁一时不知是该担心郑潮写信的手腕,还是崔璟来日看信的眼睛。 元祥也在心里给自己的手腕派了差事——今晚回去之后,他势必要将“谨言慎行”四字,狠狠抄上百遍! 元祥这厢欲哭无泪,王长史却心情甚佳地哼起了小曲儿。 王长史的小曲儿传到王岳耳中,王岳又偷偷与骆观临说:“……又有人给咱们大人送钱来了,听说还是上回那位。” 骆观临思索着拧眉,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有钱人,究竟是哪个? “虽说靠人不如靠己,但有个这样既能雪中送炭,又可锦上添花的知己好友,何尝不是一件美事呢……”王岳感慨间,也看向自己的知己好友:“老钱,三日后祭海大典,你可要同去?” “你们且去,我便不凑这热闹了。” 王岳口中的祭海大典,是流传于沿海一带渔民之间的风俗。起初是每年开海之际,渔民们自发的祈福之举,直到江都有了市舶司,便由市舶司出面主持此事。 但之后,市舶司逐渐废止,此事的筹办便又辗转回到了渔民手中。江都因此已有许多年未曾由官府出面,办过一场像样的祭海大典了。 此次的祭海大典,常岁宁从半月前便让人着手筹备了,并且提早放出了消息。 祭海大典举行的当日,海碧天蓝,万里无云。 百姓早已听闻常岁宁会亲自出面主持此次祭海,因此大典现场尤为热闹,甚至有人天不亮便来了,只为能抢先占上一个好位置。 众声喧嚣间,身穿节度使官袍的常岁宁,在礼官的指引下,走上了高高的祭台。 四下顿时更加喧腾。 “常刺史!”顾二郎随着百姓一同欢呼,情不自禁间,刚要靠近祭台,一名护卫按剑挡在他身前,拧眉冷声道:“别逼我拔剑。” 顾二郎猛地回神,后退一步,看向面前生着异域面孔的女护卫,一眼便认出了她,忙一笑安抚:“拔什么剑,都是自家人……且今日是为祈福,岂好见血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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