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芷面色依旧冷漠:“顾二郎既知晓轻重,那便自重。” 这顾家二郎每每出现,便一脸不知死活的痴样,总想凑到她家大人跟前来,实在是生了一张十分欠揍的面孔。 顾二郎退远了些,转身之际,小声嘟囔一句:“好凶的脾气,真是白瞎了一张异域美人儿的脸……” 祭台边,除了负责维护秩序的护卫之外,同时肃立着百余名渔民。 很快,有鼓点声响起,祭海大典正式开始。 由渔姑们缝绣而成的祈福旗帜在日光下迎风招展,鼓点声阵阵,似震得海面之上都荡起了一圈圈波纹。 按照流程,需先向天问卦,卜测凶吉。 此次大典负责问卦的人是无绝,他昨夜便曾观过星象,今日又测了海上风向,心中早有判断,但在得出大吉卦象时,依旧露出莫大喜色。 【得吉卦,面露喜色,以报之】——乃是他拿到的流程册子里,必须遵守的一环来着。 身穿道袍的无绝,向祭台周围的渔民百姓示出吉卦,又与常岁宁满脸喜色地禀道:“大人,此乃大吉之兆!今岁开海,必然是个太平丰年!” 看着为遵守流程,脸都要笑烂了的无绝,常岁宁遂也加入他,露出粲然笑意。 闻听此卦,渔民间欢呼声汹涌不绝。 常岁宁立于祭台上方,面向前方海面,执礼拜下:“茫茫黄水,长存万年。天赐之恩,日月可鉴。” 四下的渔民也纷纷跟随,向着大海的方向,行跪拜大礼,姿态神情无不虔诚。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们大多世代以捕渔为生,对他们而言,这片大海的存在就是天赐之恩。祭海大典的意义,既是为了祈求丰收平安,也是表达对大海的敬畏和感激。 围在后面的百姓们,也被那些渔民们身上的庄严虔诚之气感染,一时都寂静下来,未有出声喧闹冒犯。 常岁宁双手执起装满了黄酒的海碗,向海面方向敬拜三次。 “一敬护海神明,愿海不扬波,浪平风静。” “二敬天地日月,愿祈得丰年,人海共荣。” “三敬海上先魂,愿佑我同族,去归平安。” 三次拜毕,常岁宁改为一手持碗,一手执袖,缓缓将浓烈的酒水洒倒在祭台之上。 祭台下,不远处,跟着敬拜的王岳看着自家大人的身影,感受着四下虔诚而蓬勃的民气,无端又有些眼眶湿润,直起身时,不禁抬袖按了按眼角。 一旁的骆观临见得王岳的动作,此次却未有笑话王岳感性。 他知道王岳的触动由何而来,因为他也有着同样的触动。 骆观临很少会离开刺史府出来走动,更是第一次参与到如此隆重热闹的场合当中。 听与看,总归是不同的。此刻他置身在这祭海大典中,所亲身感受到的民气,是在那一封封哪怕缜密细致的公文中也无法被具象传达的。 民气昭苏,共同期盼着太平丰年。 除此外,骆观临亦能清晰地察觉到这昭苏蓬勃的民气中,所包含着的不止是对丰年的渴望—— 骆观临微抬首,仰望着祭台上方的人影。 阳光刺目,一面面祭海旗在苍穹下迎着海风招展,便在那道身影上投下了跳动着的光影。 光影明暗斑驳,模糊了她的形容,海风拂乱她的衣袍,只依旧可见身影挺拔如青竹。 她站在那里,代百姓祭海,一举一动间,可见对天地之虔诚,待生民之怜悯。 她立于这浩大天地间,面对茫茫汪洋,竟也全然未给人微渺之感,周身神形气态浑然天成,虽无形,却不可摧折—— 骆观临看在眼中,竟觉窥见了几分……难言的气态。 此一瞬,他几乎万分断定,她“撒谎”了。 她说,她愿扶持李姓…… 可是此时所见,却给他一种无比清晰之感——她绝无可能屈居于任何人之下。 骆观临眼神几变,缓缓收拢着袖中手指,却又离奇地意识到,自己竟生不出丝毫被“哄骗”的愤怒之感。 大约是他此时也想象不出……究竟何人才能让她甘心居于其下。 祭台之上,她在代民敬拜神明,而在江都百姓眼中,她又何尝不是值得敬拜的神明? 这便是骆观临察觉到的另一重民气。 民气是不会撒谎的,骆观临置身其中,心神被一阵阵冲击着。 鼓点声逐渐欢快,有赤膊的渔民跳起了祭海舞,四下气氛高涨。 今日前来观看祭海大典的不止有寻常百姓,也有以蒋海为首的商贾,以及来自各处的文人,放眼望去,人山人海,众声鼎沸如雷。 有关重开市舶司的消息已有人听闻,今日常岁宁之所以设下如此隆重的祭海仪式,一是为了鼓舞民心,二来便是为了宣告她重开市舶司的决心,再有便是为了造就盛况。 盛况二字,本身就有着诸多意义和作用。 宣扬盛况,少不了文人手中的笔。 前来“站台”的郑潮将此景象尽收眼底,诗兴大发,遂作诗赞颂。 郑潮负手吟诵,由王岳之子王翼在旁代笔书下,至于为何不自己亲自写,自是因为由口念出,更显豪迈,二来……他的手腕真的很痛。 因有郑潮起头造势,诸多文人雅士俱也纷纷跟从,一时间吟诗作对声此起彼伏,绚烂词藻随海风飞舞。 王岳不甘落于人后,也叫人寻来了纸笔。 王岳将纸就近铺在面前的一架鼓面上,然而措辞之际,犹豫不决之症却是大犯,兀自思忖斟酌间,只见一只手伸到了自己面前:“望山,借笔一用。” 王岳刚抬头,手中羊毫已被夺去。 骆观临微弯身,执笔书写,笔迹清绝,落笔如瘦梅之姿,却是力透纸背。 王岳愕然,将头伸过去,定睛细看,低声诵念其上新诗,面色逐渐惊艳。 须知自好友成了“钱先生”以来,便再未作过诗了。 果然还是那个以诗词檄文名动天下的骆观临啊。 如此好诗,必会传遍四方。 看着这篇诗文,王岳甚至生出了一种想要据为己有的冲动…… 但他到底没有开口“借用”,一则这想法实在太过厚颜无耻,有失文人风骨,二来,好友已经落笔署名——其上所署,乃【钱甚】二字。
第468章 等大人践诺之日 骆观临收笔之际,慢慢仰首,看向上方祭台与天穹。 鼓乐声,吟诵声,欢呼声,铺天盖地,似将这方天地都掀得震动起来,给人以不真实之感。 骆观临看到刺目的头顶上方,风止之下,招展着的祭海旗缓缓垂落,他静静看着,恍惚间,心如此旗,尘埃落定。 风已经停了,可他仍听到了呼啸之声,他想,那声音大抵是来自他心间。 此风在心间忽而过境,将他心上初落定的尘埃悉数卷拂而去,之后,便现出了如镜般明净的心海。 骆观临脑中随心境,也出现了短暂的明净的空白。 他握着笔仰望青天,及那青天之下,祭台之上的人影,于这刹那间的空白神思间,完成了某种从未想过的顿悟。 原来,人真的会在某个瞬间突然顿悟。 但这所谓“突然”,并非就真的全无预兆,它必然源于长久以来的自我对峙较量,哪怕在此之前,你从不愿也不敢正视它。 片刻后,骆观临缓缓转头,看向四下。 他此时处于一种既清醒又混沌的状态,如此放眼四下,只觉空中漂浮着形形色色之气,有民气,有文气,亦有极为难得罕见的,人与权之化身,与此方天地,和谐共存共盛之气。 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盛事。 此情此景,现于江都,是为盛事,而若再涵及淮南道,乃至整个大盛……即为盛世。 这是骆观临切身之感,他亦将此感,具象在了这篇诗文之中。 此篇叙事长诗,篇幅逾百字,句句字字皆铿锵有力。 王岳拿起那篇洋洋洒洒的诗文,复又读一遍,愈觉惊叹,甚至道:“待此诗文一出,今日此处再无诗也……” 作为同窗好友,王岳深知骆观临最擅长的便是批判叙事——这里甚至不是他的舒适区,而是统治区。 “观……”王岳忘情之下,一声“观临”险些脱口而出:“甚欲以何为诗名?” 骆观临望着四下:“便作《观江都祭海以赠天下书》——” 此篇《赠天下书》,短短三日间,便轰动传遍了整个江都。 而后又与其它有关祭海的诗文一起,伴着立夏柳絮,飘飘洒洒地飞出了江都城去。 骆观临这篇署名钱甚的《赠天下书》,前半部分记述描绘了江都祭海之盛况,民心之蓬勃,勾勒出了一幅令人神往的盛事画卷。后半部分则是批判与质问,字字痛切悲怒,而又锋利如刀,皆是为生民鸣不平之音。 但其批判与质问的,皆为不顾生民死活的藩将,官吏,豪强,及那些被利用愚弄的民众,而通篇未有正面针对当今朝廷与女帝之失。 “钱甚”此人,为江都刺史常岁宁麾下谋士,谋士的声音,很大程度上代表着主公的意志。 骆观临不想在此时机给常岁宁徒增无谓的麻烦,让朝中那些官员有借机攻讦她的机会。 但不是人人都如骆观临这般敏觉,大多人心是极易失去分寸的,祭海之盛况令向往盛世的文人目眩神迷,不少人写出了痛斥悲呼当今朝廷和帝王的尖锐文字。 常岁宁对此早有预料,凡是就祭海之事流传出的诗文,皆有无二院的学生负责收集,再交给郑潮与无二院的先生们筛选纠察。若有格外激进的声音出现,郑潮便将人请来吃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使其明晓利害关系,阻断那些不利江都的声音大肆流传出去。 于常岁宁而言,那些声音不单不利于江都与她,一旦流传出去,对时局也会产生不可估量的推波助澜之力。 如今想反的人太多了,凡是批判朝廷的声音,必会被有心人大肆渲染利用,使局面加速恶化,伤及更多百姓。 常岁宁对当下朝廷并无所谓忠心,但她也不会助长分裂之气形成,这与她所行之道相悖。 她欲将江都祭海之盛况示于世人,从而来达到某些目的,此为舆论民心之剑,但对常岁宁而言,有些剑可用,而有些剑纵使再如何锋利,却绝不该用。 若她连此一条线都守不住,便不必再谈所谓守道了。 “时局不同,能守住那条线的,才谈得上是真真正正在为生民请命……否则他们诗文中的剑,辗转还是会落到无数生民身上。” 无二院中,郑潮又放下一篇激进锐利的诗文,叹息道:“可惜能把控住此念的人少之又少。” 他曾经也是激进之人,为此成了族人眼中的疯子癫人,他撞得头破血流,继而变得浑浑噩噩,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一路,也算是剥皮拆骨过,才有了今日的郑观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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