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袖中十指紧握成掌,脑中无数声音交杂,官途,前程,帝心,大局……这些都很重要,随便摆一个出来,都像一座大山,足以令一个在朝堂中尚无根基的从六品官员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背后热浪灼人,宋显依旧觉得浑身每一寸都冷得僵硬。 一声凄厉喊叫从身后传来,宋显身形蓦地一僵,仿佛觉得有一颗石子,被人拿弹弓瞄准,打在了脸上。 他再听,越来越密的呼救声,便如越来越密的石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身上——正如昔年他被明谨欺凌时那样。 彼时的屈辱无力,忽又涌上心头。 脑海中随之闪现的是那策马归京的少年储君的旧年模样。 昔日,那人将公正还给了他,是因对方有能力那样做,而他如今之力尚且微渺…… 宋显猛一闭眼。 “……宋大人!” 官吏的惊呼声响起,房廷回头看去,却见宋显突然翻身上了马。 “驾!” 宋显驱马,向大火的方向疾驰冲去。 而今他能力尚且微渺…… 可若他今日连这区区微渺之力都不舍得拿出来给他人求公道,来日即便身居高位,也不过注定只是那尸位素餐之辈! 他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昔日那个被绑在树上欺辱的孩子,不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 “我乃钦差宋显,圣人有令,不可伤及患疫百姓分毫!违令者皆视为抗旨不遵,严惩不贷!” 宋显策马高呼,扯下腰间官牌,大声说道。 见他一身官袍,负责看守的士兵们闻言皆慌了神——圣人不准杀患疫百姓?有人会错意了吗? 涉及圣命,没人敢大意,那些身上衣物被烧破的百姓们也听到了这声喊,见那些士兵慌乱收了刀,赶忙一涌而出。 宋显跳下马,拿出自己从未展露出的“官威”:“灭火!救人!” “本官奉圣命而来!且看谁敢生事伤民!” 他疾步高呼间,猛地推开一名发愣的士兵,扯起被踩在地上的老人。 老人艰难地起身,泪流满面:“这位大人……” 宋显搀扶间,在老人耳边急声道:“走……快走!” 老人身形僵硬一瞬,看向宋显的眼神里感激更甚,顾不得施礼,却是一瘸一拐地闯进火中,指挥着百姓逃离。 万幸此处棚屋乃是露天搭建,百姓们虽多有受伤,但尚未因吸入大量浓烟而失去行动能力。 房廷急得叹气:“糊涂啊……竟敢假传圣意!” 如此一来,无论之后如何收场,这宋显即便明面上不会被治罪,却也绝无可能再被圣人重用了! 寒窗苦读十数年,一朝前程断送,实在糊涂! 所以说就不能让这些愣头青未经磨练沉淀,便直接放到实职之上! 那名闫姓副将骂了声娘,试图重新指挥士兵,但形势混乱,声音交杂,随着那些百姓不停地逃窜,局面俨然已要失控。 宋显心知单凭自己不可能真正救下这些百姓,他急乱间抓住一名帮忙扶着百姓出火场的士兵,试着问:“……你可是肖旻肖将军的人?” 果不其然,那士兵连连点头。 宋显忙道:“速将此处情形报于肖将军!” 他因挂心瘟疫之事,对此处的情形了解较多,知晓此前便是肖旻主动救下并安置了数千患疫百姓。 士兵被呛得含着泪道:“已有人去向将军报信了!” 他们受肖将军之命妥善安置百姓,而此番之所以未有阻拦李献手下所为,并非是他们待肖将军不忠,相反,他们正因看到了帝王的态度,才不敢替如今正值病中的肖将军做决定—— 有人为立功不择手段,也有人被迫于人性与权势的夹缝中求生。 宋显:“只怕会被人截下,为稳妥起见,你且再去报!” “是!” 士兵刚要离开,宋显忙又问:“等等,如此处这样的棚屋,共有几处?” “……有十几处!”另一边,起初跑出去报信的那名小童,向马车上的少女答话,伸手指向前方,哭着说:“从这个村子,到那个村子!好些人!” “别怕,别哭了!”那少女向他伸出手:“来,上车带路,我们一起去报信!”
第487章 祈神佑 小童点头,将手递了过去。 见小童脸色潮红像是起了高热,车夫几乎是滚下了辕座,连连摆手:“全是得瘟疫的人……我可不敢!” 而且这情况,怎么看怎么不对,像是起了什么分歧……万一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听了什么不该听的,他命休矣! 车夫越想越怕,奔逃而去。 车上坐着的少女正是乔玉绵。 因车内的孙大夫不习惯和其他医士共处一车,乔玉绵另购置了车马,这名车夫也是乔玉绵自掏荷包高价雇佣来的,答应将她送到岳州后便离开。 乔玉绵方才跟在医士队伍中,眼见前方起火,意识到了不对,便给车夫又塞了银子,让他从后方离开车队,来看一看前方情况—— 此时见车夫离开,乔玉绵咬咬牙,坐上了车夫的位置,抓起缰绳,颤声喝了声:“……驾!” 她先前失明,便是幼时从马上坠落所致。如今眼睛虽已痊愈,但待驭马之事却仍存有不可抹灭的阴影在。 但此时顾不得许多,加之过于紧张,乔玉绵一边不受控制地发抖流泪,一边驾着马车往前疾驰报信而去。 很快,十几处棚屋,近万百姓先后奔逃开来,有过半棚屋已经被火烧了起来,但因局面被宋显搅乱在先,百姓求生的欲望与胆量皆被激发,奉命放火的士兵一时间无法再震慑弹压这么多百姓。 副将闫承禄脸色阴沉。 他未想到会有此时这般局面,因此只带了不足千人,实则千名士兵已经不少了,十几处棚屋,每处聚集着数百名患病百姓,分别以六七十名兵士带刀看守,本是十分够用,甚至是绰绰有余的—— 但坏就坏在来了个不守规矩,假传圣意,行事完全不计后果的年轻官员! 且此人言之凿凿,声称圣人不准伤及百姓,让很多士兵都难辨真假,一时间皆不敢贸然对那些百姓下死手,因此错失了第一时间控制局面的最好时机,形势遂很快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便是此时,仍旧有不少士兵还在不确定地观望! 闫承禄恼极,坐在马背上,大声斥骂并下令集结士兵。 真若弄巧成拙,让这些人就这么跑了,使瘟疫再次散播开来,他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随着带人向前追去,看清了前方情形,闫承禄却是讽刺地笑出了声来。 那些愚民慌张之下,生怕落单被射杀,加之又有人从中指挥,他们便几乎全都涌在一处,跟着最前面的人,往同一个方向逃去—— 大多数人在极度恐慌的情况下,是辨不清具体方向的,且此地在岳州城百里之外,并非这些岳州百姓惯常熟悉的环境,加之夏日草木茂密遮挡前方视线,他们也不知道脚下的路会通往哪里,只知道往前跑才能活。 抱着一名被烧伤的孩童,骑马奔行在队伍间维持秩序的宋显,隐隐嗅到空气中驱散燥热的潮湿气息,定睛看向前方,借着马匹的高度隐约窥见前方情形,脸色陡然一变,高呼道:“……快停下!不可继续往前了!” 并急忙指路:“速速穿过此处草丛,往左面去!” 但是他的声音在躁乱奔走的人群中犹如石沉大海,不起波澜。 人群如同被野兽追击的羊群一般只顾前奔。 直到后方的士兵逐渐逼近,并开始将他们的左右两侧去路缓缓围起,形成了三面围堵之势,而仅剩下的正前方,却是水流湍急的汉水。 夏日水位高涨的江水奔流不息,阻去了他们唯一的前路。 他们没有去路,也没有退路了。 恐慌绝望的气氛在人群中蔓延。 宋显下了马,挡在人群最前方。 闫承禄驱着马,不紧不慢地走近,笑着道:“看来这就是天意,上天有好生之德,不愿见瘟疫蔓延!” 闫承禄说着,看向宋显:“这位大人该庆幸此番尚未铸成大错,否则一旦造成瘟疫四溢蔓延之恶果,你我可都担当不起!” “以杀止疫,并非上策!”宋显伸手指向身侧百姓,怒容道:“今日上万条性命在此,圣人尚无明示,尔等怎能行此屠戮百姓之举!” 闫承禄嗤地一声笑了,圣人尚无明示?这种事还需圣人明示?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当上官的? 闫承禄未有接话,也无法接下此话,只看着宋显道:“这位大人,回头是岸——” 宋显寸步未动:“本官乃去岁殿试之际,圣人钦点头名状元,今任职于御史台,今日有本官在此,且看谁敢伤百姓分毫!” 闫承禄在心中又笑了出来,竟还是个状元! “失敬了。”闫承禄没什么敬意地抬了抬攥着缰绳的手:“既是圣人看重的状元公,那卑职便再提醒大人一句,大人若还是一意孤行的话——” 他说着,视线扫向那些百姓:“那么卑职为大局而虑,也只能将大人以蓄意传播瘟疫之罪,和这些居心叵测的刁民一并就地正法了!” 诚然,在朝的官员不是他能随便打杀的,若非是有此顾忌在,他也不至于与对方废话了。 但这里不是京中,如今更不是由文官把持一切的太平年间,若对方果真不识抬举,他也并非就杀不得! 见宋显根本震慑不住这些军士,那名左姓老人流着泪道:“大人的好意,草民们感激不尽……” 说着,跪了下去向宋显行了个大礼:“……天意如此,便请大人回去罢!” 他们左右是没有生路了,而这位大人若能活下去,必是能造福一方的好官……现如今这样的官爷太少了,得活着才行啊。 见左员外如此,其他百姓们也不禁跟着流泪,他们眼中有愤怒不甘,但更多的却是无力认命。 他们太怕了也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和心力再去挣扎了。 最后方,临近水畔的一名妇人欲图抱着孩子投江,却被身侧的百姓们拉住。 被拉扯住的妇人的哭声里俱是悲愤绝望:“……我宁可将这条命献给汉水神女,也不想死在这些人面兽心的恶鬼刀下!” 听她话中提及汉水神女,许多百姓皆冲着汉水哭着跪了下去。 汉水畔一直流传着关于神女的诸多传说,据闻两位汉水神女聪慧仁善,刚柔并济,救苦救难,心系苍生。 “求神女显灵……主持公道,为我等引一条生路吧!” “求求神女大发慈悲……” 越来越多的百姓跪了下去,流着泪祈求神佑。 宋显听在耳中,心如刀割,不忍回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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