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百姓先受战乱之苦,再遭疫病缠身,而今又被朝廷逼至如此绝境,只能无望跪祈神佑……这究竟是一个怎样腐烂不堪的世道?! 他寒窗十数年,终于穿上这身官袍……为得便是投效这样的朝堂,效忠这样的君王吗! 君王弄权,或为天经地义,非他小小宋显可以置喙……可君王若心中只有弄权二字,乱世之中渺小生民又当何从? 宋显静立原处一动不动,但心底却如泰山崩解,只觉往昔的认知被彻底击溃,悲怆与愤怒自心底爆发而起,将那些崩解的碎片烧成了灰烬。 这时,闫承禄的声音响起:“这位大人,某的耐心已不多了。” 宋显自牙关里挤出一声怅然笑声,泛红的眼底却只剩下决绝与孤勇:“今日宋显,誓与大盛子民共进退!” 说他不知变通愚蠢也好,自断前程性命疯了也罢…… 可若身穿官袍者,手握权柄之人,人人皆不愿站在生民身前,那这世道必亡矣! 若世道将亡,他宋显亦无不可死! 他今日不为任何,只为做宋显当做之事! 身后百姓哭声震天,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素不相识便以性命相护的青年官员。 “好!既然宋大人如此冥顽不灵,那在下便成全宋大人欲为鬼杰之志!”闫承禄说话间,倏地拔刀驱马。 他杀过很多人,但这样自认一身清正的文官,却还是头一回。 换作往常,他必要掂量再三,可今时不同往日! 这世道乱了,天下如今是他们武将的天下,朝廷要依仗他们来杀敌,圣人也要依仗他们来平乱! 这掌控生杀,居高临下的快感冲击着闫承禄,让他眼中现出异样的嗜杀光芒。 他先杀了这多事的宋显,余下这些羔羊般的百姓便不可能再敢反抗了! 而在他驱马提刀而来的间隙,诸多百姓却自发地拦在了宋显身前,又有诸多人护着宋显往后退去。 这时,后方的百姓间,忽然有人高喊:“汉水神女显灵了……显灵了!” 起初是一个孩子的喊声,因为他看到水面无风却震起波澜——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想听到的声音,在死亡阴影的笼罩下,这道犹如救赎的话语很快在人群中传开,他们大喊着,仿佛喊得越大声,话中所述便越有可能成为现实。 就像那些集万民所念,便能感动神灵的传说那样。 闫承禄倏然勒马,停下了动作,凝神分辨着什么。 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并不将这些百姓临死前的疯癫话语看在眼中,但是他隐约听到了马蹄声向此处靠近的动静,地面在微微震动着—— 果然,又待几息,那马蹄声已然能够被清晰听闻,其势浑厚,如夏日闷雷滚滚而来。 被百姓护着推至人群中的宋显猛地转头向右侧看去,若是肖将军,必会从那些人后方赶来,而不会是侧方……不是肖将军,那会是…… 已存必死之心的宋显几乎停下了呼吸去辨认来者,直到他看到滚滚而至的铁骑前方有一面军旗挥动,而其上赫然是一个醒目无比的“常”字! 宋显决绝的面孔上顿时露出一个从未有过的、难辨哭笑的鲜明表情——他不知对方来意,是否为这些百姓而来,但只要来得是她,便再好不过了! 宋显急忙带着百姓后退,为那滚滚铁骑让路。 闫承禄也在驱马后退,他身后的队伍无不按刀以待,神情戒备。 飞尘浮动,在夏日骄阳下飘荡,铁骑盔甲似被晃动着的江水镀上流光,远处仍然还有不明状况的百姓大喊着“神女显灵”。 带着百姓退回了一段距离后,宋显拨开人群,一步步往来人的方向走去。 那些铁骑逐渐慢下,但随着接近,给人的威慑感却是有增无减。 江边小道狭窄,那铁骑队伍一眼竟望不到头,为首百余人先至,行至那些百姓前方之后,便收束缰绳,调转马头,马匹与马上之人皆面向了闫承禄一众兵卒的方向。 为首者十分年少,身着束袖玄袍,以铜簪束发,细碎额发被汗水微微打湿,一张面孔却比骄阳还要夺目,眉眼漆黑,气势天成。 闫承禄眼神微变,他是见过常岁宁的,在荥阳之时—— 也因此,他和他所效忠的李献一样,待常岁宁没有半分好印象。 但他扫了眼那依旧源源不断紧随而来的铁骑队伍,心下不愿轻易与之起冲突,遂抬手一礼,试探开口:“不知常节使远道而来,可有指教否?” 那坐在高大马背的少女全然不答,反而问道:“此处发生了何事?” 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让闫承禄心下十分不悦,但还是答道:“常节使有所不知,您身后这些皆是有瘟疫在身的岳州百姓——” 但他并未如愿从那少女脸上看到恐惧躲避的神情,反而被对方打断了答话声:“我要宋大人来答。” 常岁宁说话间,转头看向了宋显。 被打断的闫承禄咬了咬牙。 宋显神态微平复一些,向常岁宁深一施礼,未有直身,直言道:“韩国公麾下之人欲将患疫百姓悉数烧死,下官携百姓逃至此处,已无路可走……万望常节使出手相救!” 常岁宁有求必应般点头:“好说。” 她答应得十分轻松,说着,转回头看向闫承禄等人,拿告知的语气道:“今日这些人,你们带不走了。” 这理所应当的语气让闫承禄再也压制不住怒气:“常节使这是要违抗圣令吗!” “圣令?圣令让尔等杀尽患疫百姓吗?”常岁宁语气平淡:“圣人那封传告天下臣民的诏书中,可不是这样说的。” 闫承禄攥紧了缰绳:“……我等并非要杀疫民,而是奉令将他们带回安置,还请常节使勿要阻挠!” 常岁宁平静摇头:“那也不行。”
第488章 道理要用刀来讲 闫承禄强忍着未有发作出来,凝声问:“敢问常节使,是在以何等立场插手此事?” “非是插手。”常岁宁道:“他们既入了我淮南道地界,自然便归我常岁宁管辖,我说不行,那便不行。” 淮南道界? 闫承禄拧眉间,只听身侧士兵低声说道:“将军,我等似乎已入沔州地界……” 沔州乃淮南道十三州之一,是十三州中唯一一座位于汉水以南的城池,十数年前在江南未分为东西两道之时,它尚且属于江南道管辖,但如今的的确确是归属于淮南道。 闫承禄等人在追击这些百姓之际,不觉间已经踏入沔州地界。 但即便他们未曾踏入,常岁宁也有得是说辞。她想做的事,便总能找得出理由,纵然实在找不到,随口也能扯些歪理出来,一切只看她需要与否。 闫承禄强忍着不满:“即便我等不慎入了沔州,但这些百姓却是岳州百姓!” “从前是,但现在不是了。”马背上的少女拿十分寻常的语气道:“他们是流民,凡入我淮南道的流民,皆归淮南道做主安置。” 闫承禄几欲压制不住怒火:“……我等从未听过此等规矩!” “这是我们淮南道的新政!”荠菜冷笑道:“此时既踩在我们淮南道的地界上,便自当依照我们的规矩办事!” “淮南道如此行事,未免有失妥当!”闫承禄再难压制,出声质问:“我等奉圣人及韩国公之命安置患疫百姓,倒不知常节使究竟何来权力阻挠!” 面对处于暴怒边缘的闫承禄,常岁宁依旧平静地微抬眉,反问道:“权力?尔等又何来权力决定这些百姓的去向与生死?” 闫承禄尚未开口,常岁宁自行往下说道:“你们手中的权力,是圣人,还是韩国公所授?而无论是何人授予,这所谓权力不过是因你们手中有刀,在武力之上强过这些平民百姓而已——” 权力的本质,便是力量悬殊之下的产物。 “而此时我自认强过你们,自然是换我说了算。”常岁宁语气轻松且理所当然:“你们以如此道理行事,我亦只是跟从,你我共用同一个道理,有何不妥?” 这番话听来自大而直白,纯粹而露骨。 权力无论如何去费心美化,都改变不了它源于暴力的本质,其中本无道理可讲,若非要讲什么道理,便只能用刀来讲—— 常岁宁坐在马背上问:“诸位想要与我讲一讲道理吗?” 闫承禄脸色因恼怒憋闷而涨红。 听出常岁宁话语下隐含的嚣张和威胁,闫承禄身侧的一名校尉再忍耐不住:“常节使想要插手此事,得先问一问我军主帅韩国公,以及我等十余万大军答不答应!” 说话间,为了拔高气势,壮大已方威严,那校尉“噌”地一下将刀拔出。 然而下一瞬,一支利弩倏地飞来,精准无误地刺穿了他的喉咙。 那校尉赫然瞪大眼睛,伸手去捂喉咙,手中长刀跌落,人也摔下马去。 “你们竟敢伤人!” 闫承禄惊怒交加,因这突生的变故,临近的几名士兵也纷纷拔刀,但很快便有利弩飞至—— “凡在我淮南道界内擅动刀兵者,下场皆如此——”常岁宁提醒道:“若不想死,便按好你们的刀。” 看着常岁宁身后那一整排蓄势待发的弩手,及望不到尽头的铁骑,正欲拔刀的闫承禄咬牙切齿,猛地抬手,阻止了身后士兵们慌乱拔刀的动作。 他定定地看着常岁宁,将半出鞘的刀不甘地推了回去,抓起缰绳,咬牙喝道:“……撤!” 此刻势不如人,真打起来,吃亏的只能是他们! 这口气固然很难咽下……但事后待他禀明韩国公,来日自有清算之时! 淮南道常岁宁……他记下了! 闫承禄带着千名士卒急急退去,途中见得一辆马车为一群逃窜的患疫百姓引路,立时拿泄愤的语气下令道:“统统射杀,一个不留!” 这里总归不是那该死的淮南道地界了吧! 然而他们尚未来得及有动作,便有一支队伍迎面而来—— “肖将军!”闫承禄看清了为首之人,讥讽地笑道:“肖将军声称病了多日,于主帅下达之军令多有延误……眼下却是来得及时!” 肖旻眼神冷极:“圣人所遣医士已至,尔等何故擅自屠杀患疫百姓!” 看着那明摆着装糊涂的人,闫承禄嗤笑一声,半字不欲多言,怒气冲冲却也气势嚣张地带着自己的兵卒策马离开。 肖旻心知闫承禄必是向李献回禀今日之事去了,立即让人归拢四下仍在奔逃的百姓,让他们统一往前方聚集而去。 肖旻很快见到了常岁宁。 他下了马,快步走到牵着马的常岁宁面前,红着眼睛抱拳施礼,却垂首无言。 常岁宁看着面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胡须杂乱,神情消沉狼藉的肖旻——虽只一月未见,但却给人以判若两人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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