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将归期的缰绳交给荠菜,和肖旻移步到一旁说话。 常岁宁先问了句:“肖将军如今的身体可有妨碍?” “之前每日服有预防药汤……高热已退,应无大碍。”肖旻声音透着病中的沙哑,以及难以言说的惭愧,他再次向常岁宁施礼道谢:“今日若非常节使及时赶到,肖某便是万死也难消己罪。” 在他看来,那些百姓是他安置的,若就此出事,便是他的过错。 常岁宁摇了摇头:“我能及时赶到此处,多亏了肖将军。” 常岁宁今日能够精准地出现在此处,并非偶然。 肖旻安置了那些百姓之后,便想到了李献或会再起杀心,而他重病之下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战事局面更是瞬息万变,恐有难以顾及之处,思忖再三,便选择了让人向常岁宁传信,请求她设法相助—— 肖旻在信中向常岁宁说明了前因后果,及安置百姓之处。 除此外,将设法得来的预防瘟疫的药方也一并送去。 余下的,便是自恨之言了。 肖旻将岳州百姓此次染上瘟疫的无妄之灾,归咎于自身失察之过。 然而所谓“失察”,通常是由上至下的监管不力,而肖旻在军中居于李献之下,李献先前之所以隐瞒投毒计划,却也并非是防备肖旻察觉,而是为杜绝消息走漏到卞军耳中—— 但肖旻无论如何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过失,他不止一次地想,若他早些察觉李献的计划,是不是便能阻止这一切发生? 先前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他自认只要提早发觉,便有机会阻止,直到……他病至昏迷间,醒来后听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帝王否认了李献制造瘟疫之实,而将此归咎为天谴。 那一瞬,肖旻倏地意识到,自己依旧太过“浅薄”。 得知此处生变,他强撑着自病榻上起身,赶来的路上,看到那些被烧毁的棚屋,以及并无任何作为的钦差队伍……肖旻方知,自恨失察试图弥补这场人祸的,并不包括当今朝廷和那位帝王。 肖旻此刻站在这里,只凭着一股弥补过失的心力支撑,他近乎自疑而疑世地问:“肖某历来愚笨,常节使可否告知肖某……肖某当如何做?” “人要救,仗要打,乱要平。”常岁宁与他道:“肖将军不必自疑,我们且尽力做好应做之事即可。” 大道理说来总是虚浮,做好眼前事,走好脚下路才是最切实的。 “肖某只恐做不好……”肖旻眼角通红,声音如同被震碎的刀剑碎片散落嗡鸣:“也怕这世道……再不会好了。” “那我恰恰相反。”常岁宁看向那些正在被安抚的百姓,以及正安抚孩童的宋显,道:“我认为这世道一定会好起来的。” 肖旻下意识地看着她。 却见那少女负手一笑:“肖将军忘了吗,我可是受过仙人指点的——” 仙人指点? 哦,当初扬言要杀徐正业的那篇檄文里说过…… 见常岁宁神情煞有其事,肖旻问:“可那不是胡……杜撰的吗?” 他本想说胡诌,但出于敬重—— “是真的啊。”常岁宁半真半假地笑着,看向隔岸。 肖旻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里是淮南道诸州,以江水相隔,似也隔绝了战火。 有风自对岸吹来,无声消解了肖旻的消沉之气。 旋即,肖旻抬手擦了擦眼泪。 他就知道,只要能和常节使站在一处,哪怕听她说些有的没的,却总能让人觉得前路可盼,这世道尚有清风可慰众生。 片刻,肖旻语气真挚地道:“肖某当真怀念平徐正业之乱时的那段日子……” 常岁宁听得出他话中之意,这样的好时机,或许她该邀请肖旻入她麾下,但她想了想,终究未急着接话。 又待片刻,肖旻将视线自对岸转回,看向常岁宁,却是下定决心般道:“常节使……待在下打完与卞军之战,便去江都寻节使吧!” 常岁宁没有意外,露出荣幸而钦佩的笑意:“好,我便在江都恭候肖将军。” 她方才已有预料,肖旻虽已对时下朝堂心灰意冷,但他依旧会选择留下继续平定卞军之乱。 不为效忠朝堂,只为苍生百姓。 他抛得下功名利禄,抛不下为将者的责任。 每个人看待大局的观念和道德感的轻重不同,若肖旻就此率领自己的将士反叛离开,置前线战事而不顾,致使军心动摇,那他便也不可能会为了岳州百姓而陷入自恨当中了。 他待这里的百姓有愧,于是愈发做不到就此撒手离开。 见常岁宁眼中有着理解与尊重,肖旻也露出笑意,眼底恢复了坚定。 之后,常岁宁提醒道:“只是无论如何,肖将军都当保全自身,时刻留意见机行事——” 很多时候,这世间规则及操纵规则之人,待心怀赤诚者反而更不公平。 肖旻知道常岁宁所指的是什么,闻言认真应下。 片刻后,肖旻想了想,不禁低声问:“常节使……日后有何打算?” 这句话问得好像迟了些,好比已经将自己押上赌桌了,才想起来问一句——等等,我押得是哪个? 他先前是认定了常节使必不会存有反心的,并且还拿自己的项上人头作保…… 但此时,肖旻对“反心”二字的定义,已经不同于彼时了。 常岁宁故意卖了个关子,笑着道:“等肖将军来日去了江都,当面再详谈不迟。” 肖旻笑了出来,点了头,连声应好:“即便是为了明晓答案,肖某来日也必去江都不可了。” 不过,无论常节使做下何等决定,他都愿跟随就是了。 有的人就是有这种神奇的能力,足以让人相信,她走哪条路,哪条路便是对的。 肖旻希望自己有跟随其后的机会。 但在那之前,他要尽完自己想尽的责任,方能心安理得地去做想做的事。 肖旻看向那些百姓:“常节使,之后这些百姓……” 常岁宁自然而然地接话:“便放心交给我吧。” 又道:“淮南道之外的事我插手起来多有不便,仍逃散各处的患疫百姓,还要劳肖将军寻到后也一并送来沔州。” 肖旻心下说不出的动容,已经体会到有靠谱的主公托底的快乐了。 此番常岁宁前来,并不是只为了过来看一看,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不单有江都铁骑,还有数百名通晓医术之人,他们或是来自江都民间,或来自无二院医学馆,却无一不是自荐。 江都的安稳与进取,让这些医者更加具备献出仁心的能力和底气。 他们也好,常岁宁也罢,在来之前,皆已做好了接纳这些患疫百姓的准备。 同样做好了这种准备的,还有一人,不,是两人—— 很快,这两人便被带了过来。 “宁宁……竟当真是你!” 一道素蓝色的纤细身影扑过来,一把抱住了常岁宁,带着劫后余生的惊险,以及久别重逢的喜悦。 常岁宁犹感意外:“……阿姊怎来了此处?” 乔玉绵擦了擦狼狈的眼泪,简单地说明经过。 常岁宁听罢颇觉后怕,这动机实在动人,这经历也实在惊险。 “有师父陪我一起呢。”乔玉绵小声说着,回头看过去——咦,她师父呢?
第489章 让他怎么死才合适 孙大夫原是和乔玉绵一同被带过来,准备来见常岁宁的,但来的途中稍微出了一点“小差错”…… 孙大夫很难适应人多的场合,但因有徒弟在,便勉强鼓起勇气,亦步亦趋地低头跟在徒弟身后做一只哑巴鹌鹑。 而“变故”出现在乔玉绵看到常岁宁的那一刻—— 乔玉绵激动之下,忽然向常岁宁跑了过去。 突然被拉开距离的孙大夫陡然陷入恐慌,好似猝不及防之下被抛弃,而又猛然被人拉开了挡在身前的幕布,就此单独暴露在众人面前。 这在常人眼中本是微不足道之事,但于孙大夫而言却好比灭顶之灾。 而孙大夫的性情,又注定做不出狂奔跟上的举动,于是他只能惴惴不安地往前走着,而后停下脚步,远远看着同常岁宁抱在一起的徒弟。 但这旁观的过程,于孙大夫而言也十分煎熬,他站在那里,四周却连一棵能与他作伴的树都没有,这好似一丝不挂地由人观看评价的感觉,令他手足无措。 他觉得有无数双视线在朝自己看来,而他惧于与人对视,眼神便频频闪躲—— 而他越是形容闪躲,戒备心远重于常人的荠菜等人便越是留意他。 而孙大夫越是被人留意,便越发心跳加速,无所适从,乃至额角有汗水滴落,却又不好意思抬手擦拭,只能任由汗水顺着脸颊流淌。 荠菜越看越不对,试探着上前问了一句:“阁下可是哪里不适?” 孙大夫绷紧了身体,结结巴巴地说了句:“在下……有东西落在了车内……” 便连忙钻回马车里续命去了。 此刻见乔玉绵找人,荠菜便上前告知人回马车里去取东西去了,并试着道:“大人,那位大夫他似乎……” 荠菜一面觉得孙大夫太过鬼祟,像是一个心虚的卧底细作,但一面又忍不住想——哪家正常的细作会表露出如此明显的心虚? “这位大夫行孙,是我的一位旧识。”常岁宁看向马车方向,会意地解释道:“孙大夫只是不惯与生人相处,不必去打搅他。” 毕竟前世她邀孙大夫入军中时,孙大夫已提前同她言明,他在人多的场合中便会浑身不适,倘若情形严重只怕会患上疯病来着…… 说来她倒很好奇,绵绵阿姊是如何说服孙大夫来此的。 常岁宁想着,便问了乔玉绵一句。 “我动身之前,托师父帮我隐瞒家中……师父权衡之下,便决定与我一同出门了。”说到这里,乔玉绵的神情有些愧疚和赧然。 这件事说来很是无心插柳。 常岁宁了然点头之后,不禁问乔玉绵:“如今家中可知阿姊来此?” 乔玉绵摇头:“或已知晓,或尚不知……” 常岁宁便提议让乔玉绵写一封信回京报平安,以免家中担心。 虽然转念一想,若乔祭酒夫妻和乔玉柏知晓乔玉绵来了岳州这瘟疫之所,只会在原本的担心基础上雪上加霜……但报个平安还是很有必要的。 乔玉绵点头应下此事,想着在信中如何说才能更好地安抚家人。 这时,人群间的恐慌大致得到了安抚纾解,那名左姓老人,在几名年轻人和那名小童的搀扶陪同下,来到离常岁宁尚有十步开外处,冲着常岁宁含泪跪了下去。 “常节使今日大恩大德……岳州百姓没齿难忘!”老人声音很高,带着感激的颤意,将头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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