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可是连一封信都没给他写! 噢,若是他当面这样说,她势必会斜眼看过来,反问他怎不给她写! 单是在脑子里这样想上一遭,常阔就忍不住来气,但思及她此刻处境,那气焰还是很快被浇熄了,皱着眉道:“虽说暂时没有性命之危,但还是大意不得……如今这时局,想拉拢她的断不止‘太子’一方。” 待到诸王入京,形势只会更复杂严峻。 这世道,已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就算她先前没有入京,也避不开太子大婚相邀…… 想到此刻李容已然处在漩涡中心,常阔心头不安。 听着常阔之言,李潼作出思索之色,片刻,试着开口:“母亲当局者迷,此时未必能将一切设想周全……如若侯爷能写一封信前去劝说提醒母亲,想来定能好得多。” 常阔神情顿时不自在起来:“我与她写什么信,你们多提醒着就是……” “母亲性倔,轻易听不进我们这些小辈之言。”李潼煞有其事地道:“但侯爷的话,母亲想来总是愿意听一听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女人私下莫非曾表达过对他的狂热信任与崇拜? 否则李潼这孩子岂会无故说出这样的话来? 常阔一瞬间想了许多,身形不自觉都更显得高大了几分。 迎着李潼的视线,他神情看似肃然而矜持地轻一点头,算是答应了写信之事。 接着,又自然而然地问起李潼返回宣州之事:“如此说来,是你母亲让你回宣州去?” 李潼却摇头:“恰恰相反,母亲有意让我继续留在江都。” 她道:“是我昨日与常妹妹商议后,自己决定要回去的。” 起初她坚持留在江都,是为了逃避母亲的责问。再之后,是因贪恋在江都的热闹日子。且她知道,彼时常妹妹是需要她的。 而今江都各大作坊早已有了成熟的秩序,各处井然有条,已然不缺她一个李潼。 至于回宣州的念头,则是上次母亲自江都离开时埋下的,那时宣州附近起了民乱,她便提起过想和母亲一同回去,但被母亲拒绝了。 母亲表面嫌弃她跟着回去添乱,但她心里清楚,母亲是觉得,如今这般时局下,让她留在江都更加稳妥。 这次也是一样,母亲依旧无意让她返回宣州。 可是于她而言,家中若一切都好,在外怎么玩乐都是安心的。然而如今母亲处境不定,家中无主…… 她在宣州长大,得宣州百姓供养,却不该只受着这份供养和荣光——在江都停留这么久,李潼所见所感,最多的便是“责任”二字。 因有人愿意主动承担起庇护百姓的重担,方有今时的江都与淮南道。 常妹妹且比她更小三岁,她今年已二十有一,即便能力不如人,只说年纪摆在这儿,也断然没有于此等紧要关头,仍只顾躲在常妹妹身侧求生的道理。 就连岁安也在护卫着北境,她又怎好执意做个废物阿姊? 纵然旁人不嫌弃,她自己却也要嫌弃自己的。 所以她要回家去,担起自己的责任,做力所能及之事,让宣州百姓安心,也尽可能地帮一帮母亲……若之后母亲果真遇到了难以应对的困境,她不想自己只会哭着干着急,却什么事都做不了。 常阔神情几分感慨,几分称赞:“是个有主意的好孩子……有你母亲年轻时的样子。” 不愧是李容一手养大的,倒也果真随她。 李潼一笑,道:“侯爷,您要多多保重身子。” 常阔点头,刚也要叮嘱李潼几句时,却听她道:“您和岁安是母亲最挂念的人,唯有您和岁安平安,母亲才能心安。” 常阔微微一怔之后,也只是叹喟一声,点了点头。 他一早就察觉到李潼也是知晓内情的,只是未曾如此时这般明着说过什么。 这般时局下,似乎每个人都在忧虑分别之后还有无再见的机会,一些本不打算说出口的话,再三思量后还是不愿让它就此埋在心底。 此情此景下,常阔也未再觉得哪里不自在,只最后温声交待道:“之后不管有什么变故或难处,都记得第一时间传信来江都。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听得这声“一家人”,李潼眼眶微湿,笑着重重点头。 目送着李潼的身影消失在桥的那头,常阔双手紧握着拐杖,心绪一时繁杂。 此时此刻,他倒是突然有些想自家那个臭小子了。 但一想到那臭小子上回来信,满纸都在紧张地问他妹妹的身世,问了一行又一行……第一次见谁写信也这么啰嗦的! 常阔被啰嗦得十分头痛,因此干脆没回信。 现下被勾起几分不贯表达的爱子之心,倒是想要回信问一问那臭小子的近况了。 常阔在心底叹息一声,看向无边天穹,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若能天下太平,这世上便不会有这样多令人牵肠挂肚的分别了。 而他与李容这般身份,纵有不得已之处,却也总好过万万千千寻常百姓……他们且如此,百姓们的处境更是可想而知。 可时下这般局面,莫说太平了……若无人能够匡扶大局,他甚至不敢想象会迎来怎样的无边乱世。 所以,他永远对那些欲图让天下止戈之人,抱有最大的敬意与感激。 这便是他坚定跟从殿下多年的根本原因。 常阔看着天际,不知何时亦红了眼角,直到不远处传来无绝一声又一声的喊着“老常”,他才扭脸骂去:“……喊个没完,叫魂呢!” 无绝气道:“……好心问你吃不吃羊汤面!” 常阔闻言脸色顿时和蔼可亲起来,连忙哈哈笑着向无绝走去:“吃,怎么不吃!入秋喝羊汤,再地道不过了!” “你想吃,我还不想做了!” 无绝甩着衣袖离开,常阔拄着拐在后面追赶。 天镜也笑着跟上前去。 待到晚间,无绝到底还是熬了两大锅羊汤。常岁宁忙完公务,刚回到居院,就见院子里一派热闹,老常招手让她来喝汤。 次日清早,常岁宁亲自送李潼出了刺史府,并让常刃带人一路护送。 临别之际,李潼抱了抱常岁宁。 常岁宁交待了几句后,目送着李潼提起衣裙上了马车,眼中有着几分冀望——当一个人担起责任时,也将是她获取掌控前路能力的开端。 她希望李潼此去能够振翅而起,即便遇挫却愈勇,早日与权力完成匹配。 一行车马出了江都城后,李潼放下车帘,未再回望。 这时,陪同在她身侧的摇金,取出一只匣子,递到她面前。 李潼下意识地接过,打开后,不禁怔住:“这是……” 摇金:“殿下交待婢子,若女郎坚持要回宣州,便让婢子将它们交给女郎。” “这里有殿下的印信,各处府库的钥匙,以及宣州兵符——” 摇金正色道:“殿下说,她不在宣州的这段时日,接下来,您就是宣州的主人。” 李潼愣住半晌,缓缓红了眼眶。 母亲不愿她回宣州涉险,可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后,却又将一切都交予了她。 她想退,母亲便愿她平庸平安。 她想进,母亲便不吝交付一切。 母亲何其聪慧通透……在母亲眼中,唯有她主动承担起这一切,拥有独立决定的能力和胆量,才配成为那个适合代替母亲守护宣州的人选。 可她甚至并非母亲的亲生女儿…… 李潼捧着那只沉甸甸的匣子,一时泪如雨下,心中却更添坚定与胆气。 在李潼抬手将眼泪拭去时,她的马车正与一匹迎面而来的快马擦肩而过。 这匹快马是往江都送信而来,此信来自肖旻,信中带来了一则捷讯。 肖旻重整兵马后,今已顺利取回潭州,卞军再次败退,只是卞春梁提前出逃,未能一举杀之。 卞春梁退至四百里后的衡州一带,肖旻已继续率兵乘胜追击。 常岁宁心下稍安些许,无论如何,眼下能定一方是一方,朝廷固然有失,但亦无法改变卞军作恶多端,卞春梁罪该万死的事实。 这封捷报同时也传回了京师,伴随着秋收的喜悦,朝廷许多官员生出了局面转好的错觉。 可很多时候,一时的曙光乍现,往往是更大危机的预演。 八月末,秋收落幕,至此距太子大婚之期,已不足两月。 有部分藩王和节度使在经过观望之后,已在预备入京之事。 但更快一步入京的,是一封十万火急的奏报——范阳王造反了。 范阳节度使被麾下行军司马段士昂毒杀,而段士昂早已暗中投靠范阳王李复。 李复出身宗室旁支,手中本无多少兵权,为人也一向谨小慎微,素日里很少被人提及,此番却突然趁乱掌控四万范阳军,又于幽州一带强行征军数万,赫然已成大患。 在朝廷尚未及做出应对之时,段士昂一路挥师南下,很快占据了瀛洲、冀州。 消息传到江都时,乔玉绵手中提着的食盒陡然跌落,于喧闹长街中,猛地转头望向北面。 冀州紧邻邢州,清河属邢州治下……而崔琅此刻仍在清河! 一阵秋风过,几片枯叶落在青瓦间,北面天际有乌云乘风而至。
第518章 哭也将城门哭开 范阳王造反之事,如一粒本不起眼的火种忽然爆开,在这个深秋中陡然燃起一场大火。 这场大火蔓延烧灼在每个人心头,有人生出置身火海般的惧意,也有人被点燃起灼灼野心。 而在范阳王起兵的十日前,北境忽有异动,有北狄铁骑再次来犯,三万北狄大军逼境,崔璟已率兵迎战。 先前,靺鞨犯境,康定山造反,崔璟率兵前去支援,便曾扎营于幽州一带,而范阳王的封地便在幽州—— 故此刻再回看范阳王造反之事,便不难发现,他们待崔璟与玄策军心存忌惮,未免成为第二个康定山,遂择取北境生变、崔璟无暇分身之际,迅速发动了这场兵变。 由此亦可看出,范阳王与段士昂为此早有图谋,只是在等候一个适合动手的时机。 至此,就朝中召诸王入京之举,范阳王李复算是第一个用行动给出了明确拒绝态度之人。 而可以预见的是,他不会是最后一个。 段士昂在范阳军中本就颇有威信,此次趁乱毒杀了举棋不定的范阳节度使之后,以自身毒辣果决的手段,加之范阳王的宗室身份名号,迅速控制了范阳军。 之后,段士昂即一路迅速南下,用兵如臂使指,势如破竹。 段士昂在前方冲杀攻掠,范阳王李复则缓后一步,于后方收整局面人心,征收扩大兵力,快速积蓄力量。 范阳军突然造反,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加之段士昂动作极快,待他攻下第二座城池冀州之际,消息才堪堪传入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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