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下圣人之举,分明是以母亲之身,行君王权事,不是吗? 天子的私心,要以大盛江山为名,要以母女情分为外壳……而这种种,无论如何粉饰,都改变不了算计的本质。 魏叔易并不知道常岁宁不愿与生母相认的原因,但此一刻,他作为一个身处局外的旁观者,竟也有了一丝窒息感受。 这窒息源于近乎密不透风的掌控。 有些珍贵之物本该如水般自在流动,越是想牢牢掌控于手中,最终越容易一无所有。 正如他与青儿,父亲与母亲从未试图掌控过他们,但他们也从未想过要逃离,反而,他一直被家中这份无条件的爱“束缚”着。 青儿也是一样,从她情愿做太子妃一事之上,便可以看出她对郑国公府的责任与珍重。 没有人要求过他们,但他们得到的爱,始终在为他们指路。 但圣人似乎并不懂得,也不会认可这个道理。 圣人的存在,即为掌控。 掌控皇权,掌控天下,掌控一切,自然也包括她的孩子。 而今那些冰冷庞大的权势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她却依旧试图借掌控女儿,来助她重新获得掌控一切的能力。 魏叔易坐于书案后,身上是仍未顾得上去换下的官服。 此刻他将一只手轻落在书案上的一本旧册之上,透着灯影,他似乎看到了一道旧时身影。 以往他只知那身影煊赫厚重,而又意气风发,叫人惋惜生痛……而今他才得见,这看似一往无前的坚韧身影之上,处处皆是被无形丝线捆缚的痕迹。 那些丝线无形,却可深深缠进骨肉中,哪怕重活一世,也依旧试图将她再次掌控。 但这一次,她会如何选? 此乃帝王对她的最后一计,此次她的选择,会清楚地决定她的立场,和她之后的路。 魏叔易有着短暂的失神——那么,在她做出选择之后,有朝一日,他也会站在她的对立面吗? 但是,他竟希望……她不要回来。 哪怕他将继续忠于天子,哪怕他并不愿与她对立,但是……比起做回李尚,他更愿意见到她继续做那个意气风发而不被困缚的常岁宁。 魏叔易将那铺展开来,而迟迟未曾动笔的信纸拿起,在火烛上方点燃,投入了铜盆之中。 天子选择与他阐明秘密,并非是单纯想与他倾诉,更不是为了得到他那一文不值的共情,而是……想让他、或是他的母亲段真宜去信劝常岁宁归京。 就如母女之间有了矛盾,女儿不愿沟通,便试图借他人来劝慰一二,说一说为人母的良苦用心。 可他不认为自己能劝得动她,也不欲试图劝说。 他忠于圣人,是因得受君恩,理当回报,可他魏叔易受下的君恩,自该由他魏叔易一人竭力而报,而不该牵扯无关之人。 此一生,她不欠圣人什么,更不欠他魏叔易什么,轮不到他自以为是做出劝说。 自为官以来,他自认从未愧对过圣人的看重,此次也是一样——但若圣人认为他此举意味着不忠,他亦无话可说。 魏叔易自书案后起身,缓步来至窗前,抬手将一扇雕花窗推开,望向寂静月色。 圣人已令人赶往江都传达密令,时间紧急,快马日夜不休,最快三日可达江都…… 三日后,闻此“不妥”密令,她会是何反应?会犹豫吗? 魏叔易静立许久,直到带着潮寒之气的雨丝自窗外拂面而来,他方才回神,慢慢地眨了下沾了雨雾的眼睫。 魏叔易缓缓吐了口气,将一应心思压下,合上窗,重新坐回书案后,开始思索料理公务。 今日圣人不止与他说了“私事”,亦同他谈到了崔家之事。 荥阳郑家被拔除之后,四下随之动荡,圣人便一时未能再对崔家动手,但时局恶化太快,未留给圣人徐徐图之的机会。 而今,太原收留了清河崔氏迁去的族人,圣人难免疑心崔璟会与崔家重新联手搅动风云…… 再有,荣王府暗中一直试图拉拢崔氏,此举也并未能瞒得过天子耳目。 至于眼下,又有崔氏数十名子弟皆在范阳王处被奉作上宾…… 崔家的选择与去向,便成了时下需密切留意的大事,崔氏崔澔尚在中书省内为相,圣人让他务必防备牵制崔澔的一举一动,决不可留给崔家与任何人里应外合行事的机会。若有必要,待太子大婚后,可寻时机将崔澔除去…… 但这哪一件事,都不是那么好办的,如今朝廷这般光景,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时下需要做出抉择的,不止是江都的她,崔家也是一样,于崔家而言,已经不剩下什么可供继续观望的余地了。 但,崔家最终会怎么选? 他也尚在猜测中。 灯下,青年眼底现出思索之际,同在京师的安邑坊崔家,正即将做出决定家族走向的最终选择。 在那之前,有仆从捧来了崔琅送回的家书。 这封家书,自是得了范阳王和段士昂的授意,向崔家“报平安”来了。 “父亲,琅儿信中说了些什么?”崔洐立于下首,神情几分紧绷。 “六郎他们暂时并无危险。”须发苍白的崔据稳坐于上首,身形清瘦笔直,肃正的面孔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六郎让族中不必为他担忧。” 崔洐听得怔住一瞬,在他眼中,他这次子最是娇生惯养,他原以为这竖子会在信中哭惨求救…… 可不知为何,这竖子越是表现得冷静识大局,他这做父亲的心中却越觉揪扯难安。 “父亲,范阳王只怕没有太多耐心……”崔洐道:“继六郎此一封家书过后,范阳王必会伺机向崔氏提条件,父亲,到时我们要如何应对?” 他未有提及半字对次子的担忧,但眼底已有两分焦灼之色。 次子性情顽劣,时常遭他责骂,但也正因次子这份混不吝的性情,纵然是吵吵闹闹,天然间却可多出一份亲近,而不似他与性情固执的长子之间那般冷冰冰,全无半点父子温情…… 崔洐心焦间,只见身边的妻子卢氏上前几步,竟是在堂中冲着父亲跪了下去。 因今日提及之事关乎崔琅,卢氏身为宗子大妇便也破例有了在场的机会。 此刻见妻子突然跪下,崔洐忙出声阻拦:“卢氏,你胡闹些什么,父亲与众族叔自有决断——” 卢氏却动也未动,已然开口道:“家主在上,儿媳卢氏有一事相求。” 崔洐还欲出言时,却见父亲点了头。 卢氏神情郑重而不见半点脆弱哀求,她跪在那里抬手执礼,道:“儿媳恳求父亲不因六郎之安危,而改变族中之大计!” 偌大的堂内静住,只有堂外风雨声吹拂。 自满目风雨的堂外望去,那高髻广袖的妇人脊背挺直,没有迟疑地道:“六郎为保全族人,乃是自愿为质。他若想脱身,可凭自身造化,而若脱身不得,族中亦不必因他而被束住手脚!” 崔洐怔然间,只见妻子已叩首下去,声音微哑却又好似坚不可摧,那是他从未在这个柔顺的妻子身上见到过的东西—— “六郎既为族中而虑,便也请族中不辜负六郎苦心!” 此刻堂内的崔氏族人无不是德高望重者,此刻他们看向卢氏的视线中,未再存有半分对妇人的轻视。 片刻,崔据点了头,道:“起来吧。” “多谢父亲。”卢氏起身,站回到原处时,身形有着一瞬的摇晃。 崔洐忙将她扶住。 卢氏目不斜视,很快恢复如常,只眼角一点微红,叫人看不仔细。 她有两子,一子于北境抗敌,生死难料。一子身陷囹圄,处境未知。 身为阿娘,她不会不忧,不会不痛。 但她却也庆幸,却也骄傲。 她卢氏这一生,从未踏出过锦绣高门,无半点见识能耐,究竟何德何能,能做这样两个孩子的母亲? 而孩子如此成器,且能做到如此坚守,做母亲的就算再没能耐,却也不能不争气……她即便是装,也要咬牙装出个样子来!
第525章 可为天下主 卢氏静立着,在众族人心情各异的表态中,只听上首的家主开口说道:“有关六郎之事,我崔家真正面临的,未必是来自范阳王的挟制——” 这句话让众族人有着短暂的怔神:“家主之意是……” “昨日,我收到荣王密信一封,其于信中询问崔家是否需要荣王府相助——”崔据道:“若崔家需要,他可设法将六郎等人毫发无损地送回族中。” “……荣王?”一名中年族人皱起眉头:“毫发无损……荣王竟可做下如此保证?莫非……” “范阳军中有荣王的人?”崔洐也反应过来,神情微变:“若果真如此,那么此人身份地位只怕不低……” 如此是否可以证明,范阳王此次叛乱的背后,多半也有荣王的手笔在? 思及此,崔氏族人间有着短暂的嘈杂交谈。 所以,六郎等人的安危,与其说是被范阳王握在手中,倒不如说是系在了荣王身上…… 而六郎等人如今的处境,不单意味着他们三十人随时会有性命之危,同时也关乎着崔氏在朝堂中的处境——如此关头下,女帝若果真不管不顾对崔家动手,单凭崔家自身,根本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崔家早已不是从前的崔家,他们此刻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否则只能在诸方争斗中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堂内的族人也无不意识到了这一点。 哪怕崔洐对荣王之举感到不满:“荣王此举,分明是逼迫我崔家表态……” 以相助之名行胁迫之事,但偏偏对方又做得足够体面,让人想要发作却也根本无从发作。 换作从前,绝对没有人敢让他崔家咽下这样的闷亏! 换作从前,在大势更迭之前,崔家也不必如此时这般张皇无措,竟要选择依附手中有刀兵者才能继续存世…… “这世道变了。”崔洐紧紧攥着拳,眼圈因心中的不甘和愤懑而微微泛红:“竟已无君子礼法存世之道。” 有族人陷入叹息与沉默,也有人神情寂寥。 “是崔家数百年煊赫,给了我等此煊赫不会消亡的错觉。”崔据看向众人,也包括长子:“但事实上,这世间权势尊贵,本也从来没有永世长存的先例。” “君子礼法不会消亡,这世间永远需要君子与礼法。”崔据苍老的声音如古朴的钟罄声般肃穆悠长:“会消亡更替的,只是手握君子礼法这柄利器而居高临下者。” 这高处没了崔氏,也会有其他人。 所谓唯士族方为高尚真君子,拿来与世人言且罢,若时至今日依旧以此自欺,却是顽固蠢笨。 崔据这句话几乎撕开了士族以君子礼法立世的真相,崔洐闻言面色一阵难言的变幻,而后紧绷的肩膀慢慢沉下,久久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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