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伞下的崔洐到底忍不住向身侧的妻子问道:“……夫人果真要去太原?” 卢氏:“家主之令,怎好违背呢。” “可父亲言辞中不曾有勉强之意……”这话未能搪塞得了崔洐,他停下脚步,微皱眉看着妻子,正色道:“是你自己想去,不是吗?” 他脚下停顿得突然,卢氏已经在他前面两步,此刻便也停下,回头看向他,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未有否认地道:“郎主,我的确更想与六郎他们在一处。” 听得这直白的回答,崔洐胸中那股憋闷愈发强烈了,卢氏此言,同直接告诉他【她不欲选择留在他身边】有什么区别? 这对崔洐而言,几乎意味着背叛,且颠覆而挑衅。 一切情绪渐化作怒意,但碍于固守的体面和尊严,崔洐唯有强行压下,尽量不发作出来。他一时定定地看着卢氏,眼神失望而又不解,却也只能一字一顿地道:“卢氏,我是你的夫……” 这是提醒,也是质问。 他是她的夫,所以她理应留在他身边,侍奉他。 他是她的夫,所以她无论何时都该将他放在首位,敬重他。 他是她的夫……就算她有其它想法,却至少也要与他商议一番,在得到他的准允之后,方可做出决定! 她今日在堂中听了这么久,不会不知道这次分族意味着什么……难道她会天真地以为,此去太原,只是一趟普通的探亲之行吗? 此一别,几乎等同要成为两路人,从此后想再见一面都是难事了! 她纵一贯头脑简单,却也不该不知晓这其中的轻重! 对上丈夫失望而不解的眼睛,卢氏开口,声音依旧轻柔,眼底依旧透出关切:“是啊,郎主是我的夫君,所以待我走后,郎主务必要保重好自身,不然我与六郎和棠儿免不了是要挂心的。” “……”崔洐攥紧了拳,却又觉得这拳头软绵,好似砸进了一团棉花里。 她在说些什么避重就轻之言? 她是听不懂,还在装糊涂? 换作从前,崔洐或会觉得是前者,但此一刻,他恍惚意识到,妻子的柔顺关切,好似从来都透着一股游离之感,仿佛根本不曾与他有过清醒明白坦诚的对话…… 这到底是真的不懂,还是一直都在有意敷衍他? 想到这种可能,崔洐心绪翻涌,只觉眼前的女子突然变得陌生至极,又仿佛他从来不曾真正看清过她。 这个想法让崔洐感到难堪,下意识地便想要逃避否认——难道要他承认自己连枕边人都未曾看清过分毫吗? 见他攥着拳不说话,卢氏微一福身,声音柔和:“时辰不早了,郎主早些回去歇息吧。” 崔洐看着她:“你要去何处?” 卢氏柔声道:“我去将动身之事告诉棠儿,也好让她准备一二。” 崔洐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被气笑了,她难道看不出他此刻的情绪吗?她竟还能做到从容地去安排动身之事? 至此,崔洐才清楚地意识到,妻子一直以来的柔顺,归根结底竟是根本不在意他的情绪,也不为他的情绪所扰,且不给他发作出来的机会…… 见他再次不说话,卢氏未有多言,向他再一福身后,便带着侍女离开。 雨水滂沱,天地间已有两分寒意。 看着妻子的背影,崔洐忽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彷徨和茫然。 他是一家之主,本该被家中人讨好围绕……可怎么突然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长子忤逆,与他素来不合,已与他断绝关系。次子顽劣,如今却被父亲赋予了带领另一半崔氏族人前行的使命……而此时,他的妻子竟也要带着他的女儿离开他了,且这举动几乎是主动的。 这究竟是为何? 分明他与卢氏成亲后,一直以来的相处都算得上融洽,甚至未曾有过半分争吵……为何她此时却能做到毫不迟疑地离开他? 巨大的挫败和即将失去一切的不安,似在告诉崔洐,他若今日不开口问个明白,之后便再无开口的机会了! 崔洐攥着拳,蓦地抬脚,快步向前走去。 见他忽然冲入雨水中,仆从惊呼一声“郎主”,忙举着伞要跟上,却听崔洐语调冷厉地道:“不必跟来。” 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卢氏停下了脚步,但未回头。 直到崔洐冒雨走到她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雨水很大,这短短二十余步,便叫崔洐看起来狼狈许多。 雨中,崔洐凝声道:“卢氏,我有话想要问你。” 卢氏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眼底透出无奈,片刻,才点头道:“郎主先与我移步亭中吧。” 只举着一把伞的侍女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只见崔洐已自行大步走去了亭内。 侍女陪着卢氏跟了上去。 卢氏踏入亭内之后,侍女便识趣地撑伞走开了些,但也未走太远——郎主状态不太妙,她要留意着,省得夫人在这临走之际被欺负了。 “不知郎主要问什么?”亭内,卢氏开口问。 崔洐一双眼睛定在她脸上,似想要就此将她看透:“我想问……你我夫妻多年,你对我是否有诸多不满,却不曾表露出来?” 崔洐已做好卢氏会否认的准备,而若她否认,他势必要问一句,若是没有不满,她为何会连一声询问都没有,就要这样远赴太原? 但是,面前的人竟是叹息道:“郎主总算是看出来了啊。” 卢氏的眼神比以往更平静,只是有些感慨:“或者说,郎主终于愿意分心来分辨一下妾身的想法了。” “你我夫妻多年,从未有过争执……”崔洐眼神变幻不定地看着卢氏:“你待我究竟有哪些不满,大可直言!” 而不是这样长久地敷衍他,又要突然抛下他! 卢氏也看着他。 此一次的谈话氛围,是从未在二人之间出现过的。 四目相视片刻,卢氏问:“郎主当真想听吗?” 崔洐没半分犹豫:“我哪里行事欠妥,你不妨一一说来!” “欠妥……”卢氏似乎掂量了一下这二字分量,轻声问:“郎主觉得自己对待大郎的方式,便只是欠妥而已吗?” 崔洐的眉头快速地皱了一下,他没想到卢氏在提及对他的不满之时,最先想到的竟会是那个与卢氏本无血缘牵扯的长子。 而卢氏的话,让他不禁冷笑出声,语气中也染上了压抑已久的怒气:“他自一两岁起,便被父亲视作未来家主栽培……而我身为他的父亲,对他严苛一些,究竟何错之有?” “教子严苛,尤其是族中贵子,这本无过错。”卢氏肯定罢,才问道:“但既是子,而非傀儡,又怎能只有严苛?” 崔洐闻言正要说话时,却被卢氏紧接着打断:“若郎主予大郎十中之六的疼爱,十中之四的严苛,自然称得上是一位称职的父亲——” “若郎主予十中之五的疼爱,及十中之五的严苛,也可称得上一位叫人尊敬的严父——” “可郎主唯独选择予大郎十中之十二的严苛,而从未有过半分为父之慈爱包容……”卢氏看着面前的男人,问:“到头来,郎主却认为这叫并无过错吗?” “郎主,这非是为父,而是为敌。”卢氏道:“一直以来,郎主待令安,皆如视仇敌。” 她的语气没有半点质问之感,甚至依旧柔和,却给崔洐以咄咄逼人之感。 “……一派胡言!”崔洐蓦地挥袖,后退一步,眼神依旧紧紧锁着卢氏:“我不过是望他成才……” “郎主不是望他成才。”卢氏平静地打断崔洐的话,纠正道:“郎主是望他成己——想要令安他成为郎主您自己。” “郎主盼着令安成为另一个您自己,而想要拼力抹杀原本的令安,尤其是他身上那些与他母亲郑夫人相似之处。” “无稽之谈!”听到郑氏之名,崔洐再度挥袖,但眼神却闪躲开来。 卢氏却似察觉不到崔洐濒临爆发的情绪,继续道:“郎主不喜郑夫人固执决绝的性情,就连她的死,都被郎主视作挑衅——” “但郑夫人当年的轻生之举,郎主想必也是心虚的吧?”卢氏道:“所以郎主面对大郎时总是格外多疑,郎主疑心大郎会因此事而对你这个父亲心存芥蒂怨恨,会认为是你逼死了他的母亲……可是郎主消解芥蒂的方式却非安抚,而是一味猜忌愤怒。” “郑夫人走时,大郎只不过是个孩子……可郎主做了什么?猜忌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逼迫他再不能提起他的母亲吗?” 她若是郑夫人,知晓自己的孩子被这般对待,爬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势必是要将这个男人也一并带走的。 而崔洐的脸色此刻也与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落在卢氏眼中,难看到好似死了八百年,刚被人从坟里强行挖出来—— 崔洐面色青白,额角青筋跳动:“够了!” 他瞪着卢氏:“谁准你一再提她!” “是郎主啊,郎主追上来让我说的啊。”卢氏轻叹口气,眼神无奈——不说吧,他又想听,说了吧,他又急眼。 且这才哪儿到哪儿,她还没说够呢。 虽是他喊的开始,但什么时候停,却是由不得他了。 见崔洐下意识地后退,卢氏上前一步,带着一种名为不顾崔洐死活,以及“反正这日子也不必过了”的洒脱放飞之感,继续道:“若我没猜错的话,郎主之所以百般看不惯大郎,大约还有一重未曾宣之于口的原因吧?” 对上那双远比往日看起来要精明锐利的眼睛,崔洐心中陡然一坠,好似最隐秘的那层窗纸就要被她捅破,他几乎带些慌乱地抬手指向卢氏:“卢氏……你今日言行放肆,该住口了!” 卢氏抬手,轻轻压下崔洐指向自己的手指,不做停顿地轻声道:“郎主私心里妒忌大郎——” 崔洐青白的嘴唇一颤,想要反驳,但卢氏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大郎天资出众,而郎主资质平庸……从大郎幼时起,郎主便看清了这一点,亦将家主和族人们对大郎的偏爱重视看在眼中。” “郎主不愿承认自己不如幼子的事实,于是以严父之名,行打压之举,一心想让大郎变得更像你这个父亲一些,而非他的母亲郑氏——郎主想教养出一个自己的影子,让那影子乖顺听话,以此来证明自己并不平庸。” “于是大郎越是忤逆,在外面越是出息,郎主便越是容不下他。” “碍于此中种种,郎主便一直在同一个孩童较劲,那仅有的一丝微薄父爱,又如何能与郎主心中放不下的自傲自大相提并论?” “卢氏……”崔洐几乎愤怒得红了眼眶,他咬牙切齿间,却已无法说出通畅的反驳之言。 而不知何时,他的双腿已经触到亭栏,再无路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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