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正是她的小王叔,李隐。
第538章 六郎何时长进 范阳大军拼力撤退的过程中死伤惨重,江都铁骑在后方追击,直到将范阳大军追出三十里外,负责率军追击的白鸿下令不可再继续往前。 “统领,为什么不让追了?”荠菜身后的一名女兵问:“若能一举诛杀那段士昂,岂不省事得多?” 荠菜坐在马上,转头向那女兵看去。 十八九岁的女兵生得比一般女子健硕些,此刻染着血的脸上有着几处醒目的疮疤。 这女兵名叫苏卓,是岳州人,其父生前是岳州城中一家武馆的馆主,战事和瘟疫夺走了她的家人,她是唯一的幸存者。 苏卓身上的疫病在沔州被医治后,便向荠菜自荐,想要投入江都军。 见她性情刚毅,精通骑射,身手也不差,荠菜便将人带回了江都,之后编到了康芷手下。 此刻康芷见苏卓问出这句话,生怕荠菜误会是她的意思,连忙竖眉道:“苏卓,我等听令行事即可!” 康芷说话间,拿余光悄悄留意着荠菜的神情,继续道:“天都黑透了,不提此处距离洛阳仅有一百余里,只说前侧方再有不远,便要经过郑州地界!郑州早已归顺范阳王,若他们出兵救援接应段士昂,我等如何应对?” 虽然她比任何人都想继续追上去,但如今她懂得想与不想和该与不该之间,后者更为关键。 “再说了,我军两万人马一路疾驰至汴州,已是人困马乏,大军还在后方未至,哪里又是深入追击的好时机?” 康芷正色训诫:“身在军中,不可冒进!” 并不熟知此处地形的苏卓有些惭愧地应声“是”,低下头去。 “不错。”荠菜笑着点头,调转马头之际,称赞了康芷一句:“捡罢豆子之后,咱们阿妮果然大有长进了!” 康芷闻言目露喜意得色,又拼命压制掩饰着,她跟着调转马头,冲着苏卓一抬下颌,眼睛晶亮地道:“走,回汴州报捷去!” 夜色已深浓如墨,但汴州城中亮起的灯火却甚少,大多民居处皆是一片漆黑,无人敢点灯。 直到有马蹄声和锣声穿过大街小巷,传入虽未点灯却并不曾安眠的百姓耳中,他们摸黑出了屋子,匆匆将耳朵贴在小院的门板后,只听有人大声重复着道—— “江都常节使率军驰援,范阳乱军已被击退!” 屏息静听了好几遍,确定不曾听错之后,有人猛地抽出门闩,拉开院门,快步来到邻居家门前,哐哐拍门,声音激动地道:“来得是宁远将军!乱军已被杀退了!” 邻居打开院门,一名牵着孩童的老妇人喜极而泣:“……宁远将军保佑,宁远将军保佑!” 那些报捷的声音每经过一处,便将城中一处的灯火点亮。 汴州刺史府中,灯火一直未熄。 汴州刺史夫人陈氏带着儿女等在前堂,正焦灼地等着消息。 一些大致的消息陈氏已经知晓,但四下正值忙乱,那些消息便也太过杂乱,在没见到胡粼身侧的心腹之前,陈氏皆不敢贸然尽信。 直到一名眼熟的武吏带人返回,陈氏立时带着儿女迎上前。 那是汴州军中的一名校尉,他快步行入堂中,向陈氏行礼时,手中捧着的正是胡粼的披风。 见着那件披风,一直紧绷着一口气的陈氏只觉眼前一暗,强自支撑着问:“郎主他……” 那名校尉甲衣上满是血迹,脸上手上也都是伤痕,此刻咬牙切齿地道:“……夫人有所不知,那范阳段士昂阴狠卑鄙,竟以汴州俘军及百姓作为要挟,逼迫刺史与他单打独斗!” 陈氏听得惊住,忙问:“郎主他答应了?!” “刺史大义,为了汴州百姓,不得不答应……” 陈氏一颗心好似悬到了天灵盖,她家郎主那点子功夫,哪里经得起段士昂来打! 不待陈氏再问,那校尉紧接着道:“但夫人放心——” 陈氏悬着的心刚往下落了落,只听他道:“常节使已经替刺史报仇雪恨了!” “……”陈氏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一下仿佛沉到了脚底板,她身形一晃,险些昏过去。 “母亲!”胡粼的长女胡宝桐赶忙将母亲扶住。 胡粼十岁出头的儿子已经要哭了:“那我父亲他此时……” 他刚要问一句“尸身在何处”,只听那校尉紧忙道:“刺史伤势太重,不宜挪动,医士还在为其医治!” 陈氏眼皮一颤,看向那校尉,嘴唇动了动,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这人说话……虽说是不曾掐头去尾,他却也不能只讲头尾啊! 但见此人伤得也是不轻,又刚打完这样一场仗,脑子必然也是乱哄哄的,陈氏便也不多言,待问清了胡粼被安置在何处治伤之后,立即带着儿女们赶了过去。 急赶着来到城中安置伤兵处,陈氏先见到了常岁宁。 陈氏二话不说,先带着儿女们跪了下去,行了个大礼。 “今日若非常节使及时赶到,汴州与妾身夫君的安危皆不可能保得住……”陈氏含泪叩首道:“常节使大恩,汴州上下没齿难忘!” 常岁宁将其扶起。 陈氏的眼泪擦了又落,又让每个儿女单独向常岁宁道谢。 胡家小七也眼泪汪汪地磕头,抬起头时,隔着眼中包着的大泪珠看向那玄袍银甲之人,只觉其周身都泛着光华,叫她心生敬畏,虽然她此刻尚不懂得何为敬畏。 陈氏拉着儿女们与常岁宁道谢罢,又与常岁宁说起话来。 跟来的侍女看得有些心焦,不是看郎主来了吗……怎觉得夫人一见着常节使,便将郎主忘得一干二净了似得? 陈氏足足和常岁宁说了一刻钟的话,这且是她考虑到不可太过占用常节使的时间,努力压缩之后的结果。 在一名士兵的引路下,陈氏很快见到了胡粼。 胡粼到底是汴州刺史,此刻被单独安置在一间房中,身边有两名仆从守着。 不大的房中充斥着血腥气和药味。 胡粼身上的伤已被处理完毕,人昏迷过一场,此时勉强转醒过来,躺在榻上动弹不得。 来的路上陈氏已听医士说过,因救治及时,胡粼已脱离了性命危险。 两名仆从退出去后,陈氏看着浑身上下被包扎了不下数十处的丈夫,身上竟无一处完好,不禁在床边含泪呆立了好一会儿。 片刻,她转过头去,哑声对侍女吩咐道:“让宝桐带着小七他们等在外头,别进来了……省得被吓着。” 侍女轻声应下,退了出去。 “为夫这丑模样,吓着夫人了吧……”胡粼声音虚弱地开口。 陈氏看过去,含着泪一笑:“丑倒是不丑,比你以往还要俊些……如此英雄人物,哪有不俊的?” 胡粼的嘴角艰难地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却又做不出太鲜明的表情。 陈氏在床边坐下,轻握住胡粼一只手。 胡粼缓慢地发声,说着:“常节使她……” 陈氏轻拍他的手:“放心,我已同常节使道过谢了。” 胡粼动作很小地点了下头,但他想说得是:“我方才在想,常节使她之所以……能这样快赶到汴州,只怕果真是……” “果真是心中记挂着咱们汴州的!”陈氏又将话抢过来,动容道:“且常节使必然早就料到范阳军会对咱们河南道动刀子,所以才会早有准备,这叫什么?深谋远虑呀。” 胡粼:“……” 总之是半点不提常节使的野心是吧。 但是,又怎能说夫人说得不是实话呢。 常节使救下了汴州上下,是不争的事实。 “郎主,之后无论如何,咱们就跟着常节使吧……”陈氏道:“在我看来,好好跟着常节使,比什么都强。” 胡粼笑了笑,虚弱道:“好……都听夫人的。” 今日他跪下叩首时,心中便已经做下相同的决定了。 方才他有意提到常岁宁早有动兵之心,并非是为了去指摘什么,他只是想说,若她果真有心,那么……他胡粼便斗胆替汴州认下这个新主了。 “方才我听说,常节使重伤了那段士昂,也算是为你报下今日此仇了。”陈氏看着丈夫身上的伤:“一伤换一伤,你这一身伤得倒也值了。” “……”胡粼只想苦笑。 接下来,他又听自家夫人很是念叨了一番常节使,念叨间,不时还要向他问上一两句。 见夫人总算说累了,攒了些力气的胡粼才开口道:“今日在城门下,我与那段士昂……” “郎主。”陈氏将手轻压在丈夫嘴上,不赞成地道:“郎主重伤在身,切莫多开口说话。” 胡粼:“……” 合着说常节使就行,他说点别的就要建议他闭嘴了? 屋外,跟着乔玉绵忙里忙出的阿点,端着一盆血水经过此处,见到胡粼的两个儿子,不禁眼睛一亮:“小孩兄,又见面了!” “点将军!”那两个男孩子见着阿点也很兴奋,连忙跑了过去。 见着小友,阿点也顾不上干活了,手中抱着铜盆,唧唧咋咋地说起话来。 乔玉绵从一旁的屋子里出来,见着这一幕,笑了笑,也没有再喊阿点过来。 乔玉绵忙了大半日,此刻稍得歇息,站在屋廊下拿棉巾擦了擦额角的湿汗,一阵风吹来,周身反而有些冷意。 乔玉绵双手反抱,轻轻搓了搓双臂,视线却是望向西面洛阳城的方向。 早在离开江都之前,她便已经从常岁宁口中得知,崔琅落入了范阳军手中的消息。 那他此时,必然也在洛阳吧? 他还好吗?不知是何处境? 乔玉绵短暂地失神间,听得有人喊了一声“乔大夫”,忙又快步走了过去。 此一夜,汴州城灯火通明,彻夜无眠。 城外的尸首已被清点处理完毕,此次守城之战,汴州折损了千余名守军,他们当中大半都是汴州百姓出身,此番却以如此壮烈的方式,永远地留在了这片故土之上。 士兵们正欲冲洗城楼上的血迹时,阴沉了许久的天空忽然落下了大雨。 在无数汴州人眼中,这似是上天的悲叹与怜悯。 天色初亮时,许多百姓冒雨撑伞,自发来到城楼处吊唁。 有文人将带来的几壶清酒缓缓倾倒在地,以慰英灵。 天亮之后,范阳军此战折损也被清点完毕,此行范阳军死伤严重,五万士兵出洛阳,败退返回时仅剩下两万,这两万中还包括许多伤兵。 除了死伤之外,另有五千范阳军俘兵此刻被押在汴州。 先前段士昂用来胁迫胡粼的那些汴州俘虏,也被趁乱救了回来。 这一战,是范阳军自起事南下以来,最大的一场败仗。 而让范阳王李复更加心焦的是,段士昂伤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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