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总管打了个寒颤,不多时,便见一行士兵抬着两具已没了动静的尸身走了出来,内侍总管遥遥看了一眼,看到了范阳王垂落的手臂与衣袍,及地上留下的点点血迹。 内侍总管来不及为任何人感慨,赶忙交待道:“快……将血迹速速清理干净!别碍了常节使的眼!” 交待罢,他忙又跟上常岁宁,连谄媚都透着别样的小心翼翼:“常节使一路辛劳,奴让人为节使备下了洗尘解乏的汤浴,膳食也在准备了……” 常岁宁没有拒绝,在宫苑中沐浴更衣后,用罢了饭食,便倒头睡了一觉。 那内侍总管让人在内宫中,为常岁宁提早收拾出了一座宫殿,仅次于帝王所居的正殿。饶是如此,内侍总管私下仍有些惴惴不安,听闻常岁宁并没有说什么,很是随和地住下了,不由大大松了口气。 常岁宁一觉醒来时,殿外的天色已经暗下。 睁开眼睛披发坐起身时,入目乍然见得寝殿中诸多只属于皇家宫城的制式陈设,常岁宁有着一瞬间的恍惚,神思游离了片刻,才重新归位到今夕此时。 “节使您醒了。” 一名穿着常袍的女兵走上前来,递给常岁宁一盏茶后,禀道:“一个时辰前,郝将军和康校尉皆进了城。午后时,钱先生他们也到了……大人可要见一见吗?” 常岁宁坐在榻边喝了半盏茶,摇头道:“不急。” 荠菜和阿妮带回来的必然是城外范阳军军营里的俘兵以及收缴所得粮草军饷的数目,而骆先生他们既然到了,自会和荠菜主动交接并安排接下来的琐事,不必她主动事事过问。 常岁宁放下茶盏,打了个呵欠,起身随手扯下屏风上不知哪个宫人送来的崭新罗衣,道:“去唐将军那里问一句,事情办成了没有,若是已经办妥,便让人来见我吧。” 女兵应下,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名形容狼狈的锦衣少年人被带了过来。 少年人一瘸一拐地行入殿内,见得披着宽大月白色罗衣,一头青丝只拿一根缎带系起,姿态随意地盘坐在矮几后方的常岁宁,因许久不见觉得眼前人变化颇大,他先是愣了一下,旋即才红了眼眶,嘴一瘪,抬手施礼下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就知道师父不会不管我的!”
第553章 你正常时不长这样? 常岁宁听他这哭音,觉得好笑:“你是为我办事,我岂会不管你。” “话不是这样说的,我是自愿为师父办事的!”崔琅咧嘴说罢这一句,看着常岁宁带笑的神情,不由道:“许久未见,师父实在变了许多……” “崔六郎也大有长进。”常岁宁看向一旁的椅子,示意他:“你有伤在身,坐下说话吧。” 崔琅“嘿”地笑了一声,挠了下后脑袋:“实话不瞒师父,我如今都有些不大敢与师父同坐说话了。” 他这声师父,起初喊来不过是为了打马球,再有便是存了想替自家长兄撮合姻缘的私心,如今回头看,俨然是玩闹居多。 那时他待常岁宁固然也有几分敬重,但多是出于“常娘子很擅长打人”这一茬,多少也沾着少年人爱起哄凑热闹的心思。 而此时再见常岁宁,哪怕崔琅对她的诸多事迹早已耳熟能详,但听归听,真正见到的这一刻,感受却又大有不同…… 她的样貌的有所改变,脸颊上最后一丝稚气已消失不见,少年气息仍存,皮相贴骨,而骨相愈发清晰深刻,秾丽的眉眼间又多添了一缕迫人的英气。 但在崔琅看来,最为醒目的却是她周身散发出的气势。 她随意地盘坐在那里,不曾刻意端正身形,仅披一件宽大罗衣,头发也未曾梳髻挽起,就那样随手系在脑后,甚至有几缕松散垂落——这在外人眼中,绝不是可以拿来见人的模样,可她并不曾给人丝毫“失仪”之感。 此时她坐在那里,仿佛早已脱离一切世俗礼法的框架,无人会去质疑挑剔她,她亦不必再迎合浅表的礼数规则,而化身成了礼数规则的制定者。 她未有刻意显露威仪,但威仪二字似已经与她的名字融为一体,她什么都不必做,气势已如月光倾洒,无声如影随形,叫人无法忽略。 崔琅恍惚间觉得,这甚至不是“长进”,理应没有哪个人能在数载间有如此长进……更像是原本隐藏在层云之后的烈日,在某一日突然迸现出万里金光,破云穿风而出,向世人万物显露出了本相。 从前在京师时,她那些屡屡惹起风波,叫人惊叹的举动,现下看来,不过是一缕微弱寸芒。此时这刀光血影而又至高磅礴的权力场,才是真正与之契合的栖身处。 崔琅这诸多纷乱感受与冲击,只在一瞬而已,他“嘿”地一笑,紧接着道:“但师父既然叫我坐,我纵是叫一身冷汗淹了去,只要人还没被冲走,那我就稳稳坐着!” 见他嬉皮笑脸地坐下,常岁宁一笑——这便是崔琅有别于常人的长处所在了。 “此次吃了不少苦头吧。”常岁宁看着崔琅的右腿,问道:“伤得重不重?可请医士看过了?” “都是些皮外伤,不急着看医士!”崔琅说着,牵动了嘴角的伤口,轻“嘶”了一声。 他嘴上说得轻松,但青紫的嘴角,微散乱的发,尤其是那一身狼狈凌乱的衣袍,几乎处处都写着三个字:我好苦。 崔琅来得的确匆忙,但换件衣袍的时间还是有的,唐醒也让人备下了衣物,但崔琅以“不可叫师父久等”为由拒绝了。 唐醒哪里又能不懂——对方不愿换下的与其说是衣袍,倒不如说是吃苦的证据。 此刻崔琅从头到脚都贴满了证据,话中也有:“伤倒是没怎么伤着,就是那范阳王瞧着宽厚,却着实阴险,竟让一名阉宦以腐刑胁迫徒儿……” 他活脱脱一副“身体还好,但心灵受创”的后怕模样。 听闻崔琅这险些成了太监的经历,常岁宁沉默了一下,才问:“他们可是在逼问洛阳城中与你传递消息的暗桩下落?” 崔琅点头。 常岁宁:“不怕吗?” “说实话,有些怕……”崔琅真心实意道:“但我寻思着,煽动范阳王不过只是第一步,他杀不杀得成段士昂还未可知,这差事我能不能办得成且不好说,若再暴露了暗桩小哥的下落,那岂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 说着,神情添了两分神气:“再说了,我料定李复也不敢让人真的伤我,他还得拿我来同师父谈条件呢!” 这份笃定,同样源于他对常岁宁的信任。 常岁宁含笑点头,眼睛里不乏肯定之色。 许多道理谁都明白,但能做到冷静分析,理智执行,却并不容易。 “此次我能顺利收复洛阳,崔六郎功不可没。”常岁宁认真道:“我要代我军中将士与洛阳上下,同你道一句谢。” 崔琅忙摆手:“这话就过于抬举我了……此次无我,师父也照样办得成此事!” 常岁宁没有否认崔琅的说法:“固然办得成——” 随后,她坦诚道:“我虽早有打算,但想避开段士昂的耳目,找出他与荣王府往来的证据,离间他与李复,却不是一件容易事。” 做这件事的人选很重要,若无崔琅,此事想要顺利执行,从布局到挑选人手,至少还要迟上半月。 动乱之际,每一日都可能有人在新的变故中死去,半月的时间何其宝贵。 常岁宁不是用了人办事,回头还要贬低打压对方功劳的人,她笑看着崔琅,道:“事情办得漂亮就是漂亮,这是事实。” “你不是我军中将士,我无法论功奖赏你什么。”常岁宁道:“但若有我办得到的事,你只管与我提。” 崔琅眨了下眼睛,一句“那师父能给我家长兄一个名分么”到了嘴边,又自觉太过冒昧,遂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他咧嘴笑道:“为师父办点小事而已,岂敢邀功。” 顿了顿,才道:“但我确有一件,想请师父成全……” 崔琅看向坐在那里的常岁宁,眼底多了两分郑重:“我想跟随师父行事。” 常岁宁微抬眉:“令祖父答应吗?” 崔琅坐直了身子:“做徒弟的替师父办事,天经地义!” 在收揽人才方面常岁宁历来没什么道德规则可言,见崔琅这般“离经叛道”,她也乐得如此,很痛快地点了头。 至于崔家的感受么……若是可以,她倒是很期待崔琅能多替她撬些人过来,若能将崔家搬空自是再好不过。 “替我办事,腿脚得麻利。”常岁宁笑着说:“回去歇息吧,我会让医士去替你看伤。” 崔琅目的达成,心中很是安定欢喜,便犯了话痨之症,虽是嘴上应着起了身,但脚下始终不挪步,从常岁安问到常阔,从江都问到海外,又说起“昔致远”的身份与来信,很是唏嘘感慨了一番。 末了,又问到崔璟:“……师父与长兄近来可有通信否?倒不知长兄此时如何了?” “他如今忙于应对北狄大军,我与他也有数月未曾有书信往来了,不过我一直在让人留意北境的消息,他暂时应当还好——” 崔琅听到这里,刚想再问些什么,只听常岁宁主动往下说道:“之后有机会,我会尽快去看一看他的。” 这听来似乎是很寻常的一句话。 但常岁宁的声音很轻和,又很坦荡,那句“会尽快去看一看他”,分明有着不曾掩藏的挂念,亦包含了别样的保护与珍视。 有人在这样保护珍视他的长兄,在他看来无所不能的长兄—— 这个认知,叫崔琅忽而愣住。 他甚至并没有任何想要调侃玩笑的想法,亦未来得及生出暗喜的心情,只觉得眼眶微微有些发烫。 好一会儿,崔琅才道:“那……等师父去看长兄的时候,将我也带上吧!” 一别数年,他真的很想念长兄。 “嗯。”常岁宁点点头。 崔琅压下了眼眶那莫名的热意,露出笑容来。 该说的都已说了一通,话到此处,崔琅觉得自己怎么着也该回去了,但他站在原处,仍是有些欲言又止。 这倒是不太符合他一贯的说话作风,常岁宁看在眼中,几分明知故问:“还有旁的事?” 崔琅定了定心神,看起来尽量自然地开口:“对了师父……乔小娘子她,在江都还好吗?” 常岁宁轻轻抬眉,刚想说话时,一名女兵入内禀道:“节使,乔大夫来了。” 崔琅还在等着常岁宁的回答,乍然闻言,没顾得上多想。 常岁宁颔首:“让阿姊进来吧。” 崔琅猝不及防地愣了一下,阿姊? 乔大夫? 等等——! 他猛地反应过来,伸手指向殿外:“乔……乔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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