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士谨慎地询问了崔琅一番,虽确认他未曾伤到脑袋,但掂量了一番后,依旧选择在方子里中多加了两味镇定安神的药。 医士离开后,崔家子弟中这才有人问道:“六哥,你这般欣喜,可是常节使她许诺什么了?” 已换上干净衣物的崔琅靠在榻上,悠哉道:“师父答应让我留下了。” 崔家众人间嘈杂了一阵,一名中年族人感叹:“六郎这声听来不过玩闹而已的师父,如今竟要成真了。” “那是我运气好。”崔琅冲自己的鼻子竖了个大拇指:“随便拜一拜,便能拜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厉害师父。” 另有一名中年男子坐在椅中,闻言却是垂首叹息,声音有些低落:“想我崔氏数百年兴盛,如今竟要将家中嫡脉子弟拜师一方节度使之事视作造化运气……” 曾几何时,这简直是有辱门风的存在。 可现下却截然不同了…… 天下皇权兴衰对崔氏而言不足为奇,但此次与明氏手中的皇权一同飘摇下坠,乃至瓦解的,还有千百年来不曾动摇过的士庶之分的庞大秩序。 许多士族人家的传承就此断绝于兵乱之下,亦有诸多士族子弟放下傲骨,成为了那些野心勃勃者的附庸。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房中静默了片刻,才有一名少年问崔琅:“六哥要留下,那我们何去何从呢?” 他倒是想跟着六哥的,可是……常节使手下应当不缺擅长吃饭的人,她本人料想也没有豢养废物的癖好吧? 是的,少年人甚至觉得这可以被称之为“癖好”,毕竟这实在太过小众了。 “先别着急。”崔琅接过一名少年递来的茶盏,看似吊儿郎当地道:“边走边看就是了。” 众人三三两两地议论了一阵,说什么的都有。 崔尘沉默着,在他看来,大家本没有讨论的必要,这常节使行事目的性极强,手下能人无数,想来不可能留无用之人。 可他不一样……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那常岁宁很有可能会强留他,到时他是拒绝还是顺从? 若是拒绝,他实在不放心六郎一人在此。 而若顺从,值此关头,显然族中也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崔尘兀自陷入两难之间。 这时,一名族人压低声音问:“六郎……范阳王果真当场便被处死了?” 崔琅挑眉:“这还有假?” 他师父说处死了,那必然就是死了。 “可是如此一来,若无范阳王吐露我等下落……”那名族人有些不解:“常节使手下之人又是如何这么快便找到咱们的?” “师父这般不寻常,她手下之人自然也不寻常,寻人自有高招。” 崔琅喝着茶,漫不经心地说着,不经意地抬眼看向半支开的窗外,正见月弯如钩。 弯月静悬天幕,在河面投下清亮倒影。 船桨划动而来,打破了平静的河面,也将水中月影搅碎,月亮的碎影随水波荡开,晃起耀眼的清光。 一艘小船于月下独行,如苇叶缓缓漂浮。 载着两人的船舱内,不时响起轻“嘶”声:“这刀砍在身上,是真疼呀……” “疼倒是不怕……”一名少年接话,不确定地问:“父王,您说那常岁宁,当真就不杀咱们了?” “废话,她要想杀,还用得着让人送咱们离开?”范阳王托着扎着伤布的左臂,道:“你当她杀猪呢,省得肉太肥腻,还得让猪先跑一跑……” “这倒也是……”伤了右腿的李昀小声道:“儿子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好说话……私自放走谋逆重犯,这可是死罪啊。” 范阳王靠在舱壁上:“谁能治她死罪?你当她怕这个?” 说着,疼得又吸了口凉气,才接着道:“她这可不叫好说话……” 李昀:“那叫什么?” 范阳王疼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不由回想起今日之事的经过。 被常岁宁下令押去处决之后,眼看着那举起的刀,范阳王原本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他这回是碰上真阎王了。 那声哀嚎也是真的,毕竟刀真的落在身上了,血溅得到处都是,只是砍得位置刁钻了些…… 他当时看着被划了一刀,流血不止的手臂,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人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面前还是那位唐醒唐将军。 他脑中一片混乱间,听得那位唐将军道:【王爷糊涂了,王爷当众胁迫节使,若节使稍有迟疑,则今后人人皆可效仿。】 范阳王蓦地回过神,抬起完好的那只手,满脸懊悔地使劲儿甩了自己一耳光:【是本王糊涂……我这个人没出息,不经饿,一饿脑子便发昏!】 说着,又抬手狠狠甩了儿子一巴掌:【混账东西,也不知道阻止为父一句!】 李昀被打得眼冒金星,此刻脸上还残留着五指印。 说出崔琅等人的下落之后,范阳王正要小心谨慎地试探唐醒一番,唐醒却直接吩咐了下去,让人送他们父子离开,并与他道:【节使让唐某向王爷转达——之所以放王爷离开,原因有三。】 彼时范阳王忙做出洗耳恭听之色。
第555章 告罪书 【一是因节使念在王爷是受他人煽动利用,之后及时杀段士昂止损,称得上将功补过的份上,认为王爷可免一死。】唐醒道:【但王爷谋逆亦是实情,范阳王不死,不足以儆效尤——节使可留王爷一命,但于人前处死王爷,亦是必行之事。】 李复听在耳中,对这番说辞是十分心服的,也真正明白了常岁宁的行事用心。 唐醒接着转达第二个原因:【节使言,王爷虽能力不足,却胜在头脑还算清醒,经此一事,想必今后待天下时局会更存敬畏之心。】 李复从中听出了一丝敲打乃至规训的意味,连声应是,满脸悔恨之色发自肺腑:【请转达常节使……今后本王,不……今后小人定当脚踏实地,摒弃妄想之心!再有馅饼砸在跟前,绝不敢再张嘴去咬;路边见了金银,纵是饿死也决不伸手去捡了!】 这次造反,足以让他长下一个天大的教训! 李复一番保证之后,才问唐醒那第三个原因。 唐醒:【节使未言。】 【?】李复神情疑惑:【既如此……唐将军何故要道‘原因有三’?】 【确有三。】唐醒道:【然节使只言明其二。】 简而言之:没说,但有。 李复不禁傻眼,这……这不吓人吗? 能让常岁宁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多半是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对方网开一面的东西,而他在这等不知情的情况下,万一哪天将这保命的优势不慎丢弃了……到时,常岁宁该不会要将他这条命再重新收回去吧? 李复心里发怵,只觉头顶悬了把剑似的。 见他如此,唐醒又补了一句:【节使道,这第三个原因,王爷日后自然会知晓的。】 李复万分困惑,但很清楚自己没有刨根问底的资格,只能应下这话,并连连道谢,再三让唐醒替他向常岁宁转达感激之情。 此时,李复将有些僵硬的双腿放平,拿完好的那只手捶了捶,这才算是接上儿子那句问话:“她这不是好说话,是笃信咱们就算活着,也不会带给她半分威胁。” 李昀一脸奇色:“常节使竟然这般信得过咱们?” “屁。”李复嗤笑一声:“她信得过咱们?信得过咱们是个废物还差不多。” “难道你在路上瞧见两只蚂蚁,就非得碾死它们才安心吗?”李复边捶着腿,边道:“她看咱们,就跟咱们看蚂蚁没有区别……” 这并非是信得过他们,而是源于她的自信。 她自信自己的判断,更自信自己的能力,前者决定了她敢于做出仁慈放生之举,后者则是她不惧此举有可能带来的任何变故的底气。 “这乱世之中,很多人皆掌握不了杀伐与仁慈之间的界限,前者毁灭世道,而后者往往为世道所毁。”李复看向船舱外,眼底渐生几分感慨:“她这般敢杀,又这般敢放……实为我平生仅见。” “今日见着的那位唐将军,也是个奇才……”李复想到什么便说上一句。 常岁宁说要处死他们父子时,与唐醒并无异样的眼神交流,但唐醒却能瞬间领会到常岁宁的用意,且配合得天衣无缝,可见默契程度。 他与唐醒接触交谈之下,可知对方见识广博,行事看似洒脱随性却又章程严谨。 此类奇才,是强抢不来,强留不了的,此人愿意留在常岁宁身边效力,必然是出于真心折服。 而能折服此一类人,从人格到能力,缺一不可。 对此,李复此时已无半点质疑,他叹了一声,道:“若我再年轻个二十来岁,倒也想习得一身本领,跟随这样的人成就一番大业。” 少年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间仅有啊。 李昀吃了一惊:“能叫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这常岁宁当真格外了不得……” 倒不是说他父亲多么高傲不服人,而是父亲从年轻时便十分爱好享乐,实在很难生出这样的热血少年心思。 李复看热闹不嫌事大:“且看吧,李隐有得头疼了。” 李隐借段士昂之手利用他攻下洛阳,这棋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一刀砍翻了棋盘,能不头疼么?真正头疼的怕是还在后头呢。 李昀也跟了一句:“这下,那位圣人倒是能松上一口气了。” “那也是一时的……难道你觉着常岁宁她收回洛阳,是要献给那位圣人的?”李复道:“她这样的人,岂会甘心屈居人下?” “而当今圣人既降驭不了,也容不下这样的人物。”李复估摸着道:“迟早得打起来……” 李昀听得来了兴趣:“那今后谁输谁赢,父王您怎么看?” “我怎么看……”李复道:“我自然是躲起来看。” 他说着,又喟叹一声:“这天下果然还是看别人打,才更有意思。” 热闹这种事,看看就得了,真掺和进去,那自己就成热闹了——先前他这脑子当真是被粪给糊了,怎么就觉得自己也行了呢? 答应段士昂的那一日,他必然是饿得不轻,才会糊涂至此。 想到这里,李复又有些饿了,让李昀取出一张肉饼啃了起来。 李昀也跟着一起吃饼,啃到一半,不由问:“父王,母亲他们会不会有事?” 他和父王是“已死”之人,注定是不能回范阳去了,而母亲他们定然会遭到牵连。 “被发落是免不了的。”李复咽了一口,才道:“但你我已被‘处死’,待那封血书再传开……拿来保住你母亲他们性命应是够用的。” 虽是难逃被贬为庶人的下场,但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思及此,再想到那封血书,李复对常岁宁又多了一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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