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太傅摆了摆手:“趁早变卖了去,给家中多置些炭火,听闻今岁是个寒冬……老夫不缺字画赏玩。” 湛勉无奈,却也知拗不过老师。 今岁是个寒冬,老师这话倒是不假,初才冬至,京师便已经寒意逼人了。 湛勉亲自为老师打起轿帘,边道:“您也务必保重身子才是……” 褚太傅弯身上轿间,说着:“老夫这狐毛披风暖着呢。” 湛勉:“这灰狐皮子倒是少见……从前未见您穿出来过。” “新得的。”褚太傅上了轿,好整以暇地坐下,将披风理好:“一个学生提早送的寿礼。” 弯腰打着轿帘的湛勉愕然:“……您方才不是说不收学生们的寿礼嘛?” 褚太傅理直气壮地道:“她如今有钱得很,不收白不收。” 说着,抬手示意起轿。 湛勉只有放下轿帘,行礼目送老师的轿子离去,眼神几分纳闷——他怎不知老师哪个学生“有钱得很”? 轿中,老人苍老修长的手指拂去狐毛披风上沾着的些许雨水,动作之下尽是爱惜。 片刻,那只手打起侧面的轿帘,视线看进了风雨中。 风雨湿冷,吹入老人眸中,留下了一缕潮湿的笑意。 天地在雨中慢慢暗下。 太子李智回到东宫,跟随的内侍在殿外将伞收起。 回来的路上起了风,李智身上的披风被吹湿了大半,而他的心情也不算好。 跨入殿内时,李智隐约听到内殿中有轻松的说笑声传出。 殿内掌了灯,灯火透出暖意,伴着那些说笑声扑面而来,似乎突然消解了殿外的风雨。 随着李智入内,说话声停下,继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那是魏妙青从贵妃榻上起身的动静,她正吃着蜜饯果子,听宫娥读话本子,正听到趣味处,忽听太子回来了,便放下蜜饯起身。 但魏妙青的动作一点也不急忙慌乱,与太子行礼时,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去。 “殿下一同来烤火吧。”她行礼罢,便招呼起总是透着局促的李智,又与宫娥道:“把殿下的药端来。” 如此安排罢,魏妙青已对自己满意的不得了,她如今这太子妃当的,简直过分井井有条了,她甚至日渐觉得自己很有做太子妃的天分。 宫娥为李智解下披风,李智刚坐下,魏妙青便跟着坐了回去,让宫娥继续读话本。 待话本读完,李智身上也烤得暖了。 喝罢药,用罢晚膳,李智本该去书房中处理政务,但他坐在原处捧着茶盏,没有动作。 魏妙青便问:“殿下今日没有公务吗?” 李智垂着眼睛:“有的。” 魏妙青了然,哦,想拖一拖。 眼见着太子愁眉不展,魏妙青也不多问什么,只坐着喝茶。 却不料,一向寡言的李智竟然主动说道:“今日有大臣私下提醒我,说常节使也有反心……” 魏妙青听得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却又与我说,如此关头不能擅动常节使……”李智声音低低,几分哑意:“连他们都这样说,显然是无计可施,我又能怎么办……” “我这太子做得,当真毫无用处。”李智的声音越来越低,头也跟着低下去:“什么都做不好……” “那倒也不是。”魏妙青捧着茶盏,道:“殿下有一件事就做得很好。” 李智下意识地转过头,试着问:“哪件事?” “活命这件事。”魏妙青认真地道:“你想啊,你成日又累又怕,病了又病,势必又有许多人对你不利,或想着利用你,如此艰难之下,可你还是活下来了——这难道不厉害吗?” 李智愕然地张了张嘴巴:“……” 这当真是什么优点吗? 魏妙青的眼睛全然不似说谎。 这是魏妙青的真心话——早在三年前定亲时,她便以为这太子是个活不长的,谁知他一路活到今日,竟长得比她还高了……在活命这一块,他简直天赋异禀! “再说常节使……”魏妙青道:“别的我虽然不懂,但我知晓常节使是个很好的人。” 李智声音低落:“可是好人也会造反的……” “但好人造反不会滥杀无辜。”魏妙青信誓旦旦道:“你这么擅长活命,有什么好怕的?” 李智听得心情复杂。 他自认脑子不多,时常听不懂圣人和大臣们话中的隐晦之意,但此时听着魏妙青这些话,他竟觉得自己心机挺深沉的…… 可不知为何,这些浅显到荒诞的话,竟叫他莫名真的安心了一些。 提到常岁宁,魏妙青来了兴致,她在椅中转了转身子,面向李智,道:“你之所以怕,那是因为不了解常娘子,我与你说一说她好了!” 李智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魏妙青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几盏茶,重点说到常岁宁在荥阳为受灾百姓向上天祈福之事:“……常娘子诚心感动上苍,使雨水休止!得了上天认可的人,岂会为祸苍生呢?” 她一幅“常娘子乃上天严选”的笃定神态,李智嘴角却溢出一丝苦笑。 如此一说,常节使的确不像是为祸苍生之人,他甚至都觉得常节使乃是天命所归了…… “所以说,不必怕!”魏妙青说得口渴了,又端起茶盏来,道:“要我说,且做好自己该做之事即可,其余的自有那些大臣们和圣上顶着呢,难道这朝堂真的就指望殿下你一个人不成?” 太子心头奇异地放松了许多。 倒是魏妙青,放下茶盏时,语气里添了一丝忧虑:“就说我阿兄吧……不正在为朝廷奔走么。” “魏相大义……”提起魏叔易,李智几分惭愧几分忧心:“但愿魏相北行一切顺遂。” “我每日在为阿兄烧香祈福呢。” 李智有些出神地问:“烧香果真有用吗?” “不知道,烧着呗。”魏妙青有些累了,将一只手肘拄在椅子扶手上,托腮说着。 烧香有没有用她不知道,但阿娘前几日让人回了信给她,阿娘在信上悄悄说,私下托了常娘子照拂一下阿兄。 魏妙青不太能理解,阿娘怎会想到找常娘子照拂阿兄,常娘子人在洛阳呢。 但转念一想,厉害的人想必处处厉害,万一常娘子真的能帮上阿兄,到时阿兄说不定还能借机以身相许报个恩情什么的……岂非因祸得福? 魏妙青想到这里,心底几分激动窃喜,眉间也有了神采,托腮的手指压住了忍不住想要翘起的嘴角。 李智见此一幕,心口莫名快跳了几下。 他刚要转过头去,却见魏妙青忽然抬眼看向他,问:“对了殿下,我今日瞧见御花园中的梅树快要开花了——” 李智轻咳一声,问:“……想赏梅吗?” 他政务繁忙脱身不得,怕是很难陪她赏看…… “嗯!”魏妙青点头,神情期待:“再过个十来日,我想邀各府女郎入宫赏梅!” “……”李智勉强笑了一下,点头:“也好。” 魏妙青便兴致勃勃地筹备起来。 时辰已经不早了,李智不敢再拖延,去了书房中处理政务。 但他在书案后坐下后,却也是望着手中的密奏,神情挣扎痛苦。 他要治罪崔相了——李智之所以逃避拖延,原因便在此。 崔澔也曾是教导过他的,他称过一句老师……而今他却要对自己的老师下手了。 借朔方节度使之死治罪崔家,是圣人的意思,底下的官员为此“准备”了诸多罪证…… 李智知道,朔方节度使之死和崔家无关,但他同时也知道,崔家与荣王之间的确并不清白。 在此等层面的斗争里,真假对错已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立场之分。 李智心中煎熬,却不得不照做。 然而一想到此次待清算罢崔家,诸多官职必将空缺,而到时朝堂上又将出现许多新面孔,他又要重新记人脸,记名字……不擅认人,有些脸盲的李智简直要哭出声来。 至于到时朝堂又将是一番怎样混乱的景象,他根本不敢想。 窗外夜色漆黑,风雨交加,太子心底亦如是。 而次日晨早,由安邑坊中传出的一封断亲书,令京师哗然。 那封断亲书乃是崔据亲笔所写。
第557章 自己定下的规矩 崔家执家主此书,对外宣告,与如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断绝宗族关系,并严厉斥责了崔琅所行,道其纨绔狂悖,违背族规祖训,而屡教不改。此次煽动族人背弃清河祖业,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之过。 更何况,崔琅使族人前往太原,投奔已被崔氏除族者,实乃罔顾族规,视族中信义于无物的体现,待祖宗礼法全无半点敬畏之心,实不堪为崔氏子弟。 而那些在崔琅的煽动下,皆犯下了同样的过错,只顾保全性命而致使崔氏清河数百年基业毁于范阳军与乱民之手,毫无坚守,一意偷生,辱没崔氏风骨—— 以上皆为崔据在“断亲书”上所言,他字字如刀,悲痛失望乃至鄙夷不齿,将那些自清河逃离的族人称之为“毁弃崔氏数百年根基之卑劣家贼”,斥令他们此生及其后人皆不得再以清河崔氏自称。 在这个宗法在一定意义上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世道间,崔据这一纸丝毫不留余地的“断亲书”,等同在世俗意义上斩断了京师崔家族人与以崔琅为首的崔家族人之间的宗族纽带,就此一分为二,划清了界限。 至于值此关头,帝王是否会认下此事,崔据心中自有考量。 天子是否会执意牵连六郎等人,要看六郎他们依附着何人—— 令安,常岁宁…… 崔据立于高阁之上,俯视着整座安邑坊,苍老的嗓音自语般道:“足够了。” 落日的余晖落在老人削瘦的肩头,老人静立而望,直至夜色降临,将他的身影慢慢吞噬为了黑暗中的一点缩影。 三日后,数百名持刀禁军,将安邑坊迅速围起。 两日前,崔澔在早朝之上被太子问罪勾结剑南道节度使,刺杀岭南及朔方节度使之事。 “铁证”之下,崔澔虽未认罪,官服依旧被除,人已被押入狱中受审。 这场早有预兆的冬日风雨,终于倾盆落下。 禁军与大理寺前来安邑坊拿人之时,安邑坊外几乎围满了闻讯而至的文人。 对天下文人而言,望族崔氏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寒门学子不满士族垄断天下文路,却又无不向往士族风骨,以士族君子为不二楷模。 而这种既怨又敬的矛盾,因近年来士族的快速衰落,反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天下文人同出一脉的唇亡齿寒之感。 自崔澔入狱后,诸多文人暗中便时常听闻“崔家有冤”的说法,那些说法合乎时局政治逻辑,足以令人生出想要信服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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