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此刻,眼见着昔日尊贵风雅的崔家族人被镣铐加身,围观的文人大多心绪沉重。 这时,人群中有人喊道:“是崔公!” 众人忙看去,只见又一群被押送出坊的崔家族人中,为首的是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 众人大多不曾见过崔据,但对这位崔氏家主的名号无不熟知。 崔据自年少时便以文章传开声名,德行从无半分污点,秉公持正,是许多文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士族风骨的代表人物。 而今这位已垂垂老矣的士族家主,身着藏蓝色长衫,外系一件墨色披风,衣冠依旧整洁,若不细看,甚至不会发现他披风下的双手上缚着锁链。 他身后的族人们也不见惧色。 着长衫的文人身缚锁链,身侧有禁军持刀相迫,然而他们始终面不改色,这不屈于刀下的脊梁傲骨,落在围观文人眼中,其气节要更胜过今冬将绽的寒梅。 一声声含着敬意的“崔公”在人群中响起,揖礼者无数。 负责维持秩序的禁军见状试图拔刀喝止,却被负责此事左屯卫大将军鲁冲拦下。 鲁冲深知这些文人齐齐出现在此处,背后多半有人推波助澜,若此时禁军有过激之举,只恐这些人对朝廷的仇恨之心会一触即发。 如今这世道已太过压抑,任何一件事都有可能会点燃群愤。 鲁冲力求能够稳妥地将崔家人押送入狱,于是并不强硬对待围观者,并示意禁军们在人前对崔家族人不要有冒犯羞辱的言行。 即将行出安邑坊时,崔据停下脚步,回头看向石柱牌楼上方那雕刻着的“安邑坊”三个大字。 崔据身后的族人们跟着停下,站在崔据身旁。 这时,一路沉默着的崔据仰望着牌坊,似在问天:“我崔氏族人何错之有,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的声音不高,但四下众人见他驻足,下意识地凝身静听,近一些的文人便听到了这句话。 人群尚未来得及躁动,已闻老人提高了些声音,继续说道:“世已不容清白之道,放眼不过污秽尔。今世已浊,吾辈亦难以自清……然而我崔家为天下读书人之首,如也就此蒙下这不白之冤,却连一声嗟叹也不敢发出,这世道文心又将何从?” 崔据字字清晰有力,话音未落时,已有文人红了眼眶,攥紧了拳。 见人群躁动起来,鲁冲直觉不妙,快步走上前去。 这时崔据已被崔家众族人围绕,他再次开口,声音抑扬决绝:“崔据可死,却决不代崔氏满门受此不白之辱!” 那身形削瘦的老人,伴随着这最后之言,竟是猛地上前,撞向了牌楼的石柱。 石柱棱角坚硬,一如老人满含决然之气的笔直脊梁。 石柱染上鲜血,那鲜血也很快在崔据额头上洇开,一道血痕如剑光般划破老人的眉心,血珠直坠而下。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鲁冲也不曾料到一路走来平静沉默的崔氏家主,会在此时做出自绝之举! “家主!” “崔公……” “……父亲!!”一直垂首走在后面的崔洐,猛然抬腿,拿缚着锁链的双手拨开人群,惊骇地冲上前去。 崔洐蹲跪下去,和族人一同托扶起父亲清瘦的身躯,眼中逼出不可置信的泪光:“请郎中……速速请郎中来!” 禁军间也骚动起来,鲁冲立时道:“就近带医者前来!” 然而崔据的脸色已迅速变得灰白,他年事已高,又存下了必死之心,那一撞未曾留任何后路。 “父亲为何……”崔洐慌乱地拿衣袖手指替父亲擦拭脸上的鲜血,声音沙哑颤抖:“父亲为何要如此!” 他很清楚,父亲行事皆有谋算,从不会临时起意…… 所以,这也是父亲的计划对吗? 崔洐倏然间明白了什么,眼中泪水蓦地滚落:“……是儿子无能!父亲该让儿子来做此事……儿子该死!” “你不能死……”崔据声音虚弱,崔洐只有垂下头才能勉强听得清楚:“令安和六郎,保住了一半族人,而你要保下这另一半……” “宁死不屈,不过是做给世人看……”老人的声音如同游走的风,仿佛下一瞬便会彻底消去影踪:“崔家的气节,我一人之死足可证……尔等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保全族人。” 崔洐的泪水滚滚而下,怀中托抱着的父亲,远比想象中要更加单薄,恍惚间,崔洐突然意识到,父亲这一生如同一烛,一直在为族中燃烧。 处在士族衰弱的节点上,父亲一生都在为崔家谋划后路,一举一动皆有深远考量,就连死也在为崔家铺路。 父亲方才于人前的那一番话,无疑是在为崔家诉不平,那样尖锐而埋怨世道的话,时常从他口中说出来,而父亲总会责备他天真迂腐…… 同样的话,由父亲来说,是在为崔家谋求生机,而非是为了他心中那般虚伪孤高的君子清白之道…… 他半生都沉浸在不切实际自欺欺人的理想当中,而父亲一生都走在保护崔家的路上。 父亲是一位合格的家主,也是真正的君子! 而相比之下,他不过是个无能的伪君子! 崔洐这一刻,忽然对“真君子”三字有了截然不同于往常的认知,他将一切嘶声痛哭强压在嗓中,低下头,试图听清父亲最后的交待。 崔据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 这个已为崔家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的老人,值此意识弥留之际,口中最后留下的只有两个字。 “令安……” 令安啊。 抛开崔氏家主的身份,老人念着的是一份碍于宗族利益与立场,而始终未能真正遂愿的温情。 这最后一声“令安”,带着一缕叹息,叹息中不乏遗憾与愧疚。 一生无愧的老人,带着这仅有的一丝愧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崔洐紧紧抱着老人的身躯,放声嚎哭起来,从不在人前失仪之人,此一刻毫无仪态可言。 鲁冲置身一片哭声与悲怒声中,对那位崔氏家主也添了一份敬重。 而他同时也很清楚,崔家这桩案子要变得麻烦了。 崔家人虽依旧被下狱,但接下来数日间,文人中,为崔家鸣冤的诗词文章却越来越多,甚至有文人不惧朝廷威压,前往大理寺为崔家鸣冤。 就连朝中一部分中立的官员间,也开始有了异样的声音,委婉地劝说太子下旨重新彻查此案,以免酿成冤案,在民间文人中激起反叛之心,若再遭到有心者利用,怕是会致使人心与朝堂震荡。 太子战战兢兢地去了甘露殿求见圣册帝。 圣册帝未语,却忽地抬手,拂落了手边的药碗。 天子眉间溢出冰冷怒气——此事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惹起如此之大的风波,除了崔据之死,更多的必然是荣王在暗中推波助澜……既是在阻挠她对崔家下死手,亦在煽动人心、毁败朝廷声望。 李隐…… 圣册帝于心底念及这二字,眸中浮现出一缕决然杀意。 被帝王拂落的药碗应声碎裂,碎瓷迸下御阶,太子慌忙跪下叩首,察觉到上方涌动着的天子威怒与肃杀之气,太子颤颤屏息不敢言语。 同一刻,与京师相隔数百里的洛阳城外,崔琅腰间系着白绸,朝着京师的方向跪下,郑重叩首,眼中涌出泪水。 在他身后,余下二十九名崔氏族人同样扎束着白绸,齐齐地叩首下去。 那一纸断亲书于两日前传到洛阳,昨日便紧跟着传来崔澔下狱的消息,今日晨早则忽闻崔据自绝的死讯。 系着披风的常岁宁立于风中,将一壶清酒缓缓洒尽之后,看向京师方向。 她与崔据并无交集,但此刻隔着生死,她却可体察到对方留下的一缕托付之意。 这样睿智的一位老人,在赴死之前,用如此手段将崔六郎及身在太原的崔氏族人割离开来,何尝不是对她的一种信任与托付。 鲜血是权势争斗的附属品,利益是一切争斗的本源,而这种种夹缝之间,却又时常迸现出人性的光辉与共鸣,这一瞬间的共鸣无关立场对错,只单纯为人心而动容。 崔琅起身之际,抬手擦干了眼泪,解下了腰间白绸。 他已没有沉浸在悲痛中的资格,祖父将半数族人交到了他的手中,他不可以让祖父失望。 崔琅看向无不红着眼眶的众族人,声音里尚存一丝哑意:“今日大军北上,我等不可带丧。” 众人没有坚持,没有犹豫,像崔琅一样解下了白绸。 那些白绸堆放在地上,被一壶点燃焚烧。 崔琅看着燃起的火光,无声将自己的诸多少年劣性也丢入了火中,就此同它们告别。 乔玉绵站在不远处看着那道身影,眼眶几分湿润。 一只手将常岁宁手中空了的酒壶接过,常岁宁回过神,看过去:“先生。” 骆观临将酒壶放在脚边,与常岁宁道:“此行北上,大人务必保重。” 他眼底有几分担忧:“那些范阳军残部虽未必能成大气候,但大人没有在北地领兵作战的经验,一切还需再三小心。” 洛阳已被收复,但洛阳之上直至范阳,此前一路被段士昂占下的城池还在范阳军残部手中,或是被乱军乱民所占。 常岁宁疑心其中仍有荣王的人,为断绝再次聚起祸乱的可能,她务必尽快前往,迅速平定河北道这一带的战后乱象。 当然,凡她平定之处,过后便是她的了——这是规矩。 若问哪门子规矩,自然是常岁宁自己定下的规矩。 她打仗,她定规矩,再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合适的了。
第558章 与阿尚何其相似 此刻听着骆观临的叮嘱,常岁宁与他一笑:“先生放心,年节之前,我必将捷报传回洛阳。” 这话说得一贯很满,毫无谦虚的自觉,骆观临抬手,却也跟着效仿,助长这大言不惭的风气:“大人也请放心,某与大人保证,待大人凯旋时,河南道各州必会第一时间向大人献上贺礼,届时二十七州,缺一不可。” 常岁宁笑意直达眼底:“好啊,那我便当作这是先生为我提早备下的凯旋贺礼了。” 兵者打天下,谋者则于后方定人心。 骆观临留在洛阳,为得便是替常岁宁平定人心,除洛阳外,河南道二十七州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常岁宁留下了七万人马供其调遣,尚不包含那十余万范阳俘兵。 有汴州胡粼的支持,郑州与许州也皆在掌控中,加之有自家主公的声威做底气,骆观临有信心将整个河南道都装进自家主公的麻袋中。 常岁宁上马,率兵十万,北上而去。 这十万兵马中,有六万江都军,两万淮南道将士,余下两万则是范阳军中的降兵——常岁宁虽然不缺在北地作战的经验,但她手下的将士却是的确缺乏,有熟知北地地形的范阳军随同自然更加稳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36 首页 上一页 615 616 617 618 619 6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