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本王踏着这些尸山血海,杀碾过去,除去卞春梁……”李隐说到这里,无声一笑:“却也不过是以满身恶名,为太原那位新任储君做嫁衣。” 到时他满手血腥,对方却干干净净…… 这是他从前惯常用的手段,又如何能容许自己落入此等手段困境之中。 李隐抬眼,看向心腹部下们:“尔等此时自乱阵脚,便是中了两方之计了。” “没错……”一名谋士神色凝重:“此时已至最关键之机,决计不能操之过急……此时最紧要的,是保下王爷的仁德之名。” 李隐一笑。 是啊。 在此之前,该握在手中的势力已经被他牢牢掌控,他是最好的李氏人选,大势已成,所谓仁名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了,只需面子上过得去即可,但是……此时突然有了更为“正统”的人选出现,人心势力有分裂动摇之象,他便不得不再次捡起这份体面的仁德,以此为刃,与之抗衡。 他不但要捡起来,还要做得更胜从前,才能保住这份人心高地。 李隐带着淡淡笑意的眼底是嘲讽之色,设局至今,一切本已唾手可得,而今却又被迫如此束手束脚,要继续披好这件名为仁德的天衣……看来上天果真有好生之德,执意要让他做一个长久的仁者。 部将和谋士们皆冷静下来,唯有开始商议起缓和作战之法,打算先从那些民间势力间开始击破,或与游说收买之法,或使他们内讧,先从内部瓦解那些躁乱碍事的民心。 而后又制定了与卞军对战的持久战略。 之后谈到“常岁宁”或于洛阳动兵的可能——在他们看来,李岁宁绝不会放过这名正言顺抢占京畿的机会。 不过她若要动兵,势必要迎上卞春梁布置在京畿道和山南东道的兵马,正面迎战的阻力并不亚于他们从背部进攻,他们要打上至少半年,她李岁宁同样也需要至少半年—— 且如此一来,也未必全是坏事,卞春梁正面迎敌李岁宁,兵力便会分散,反倒可以减轻他们的阻力。 而最好的结果,莫过于让那李岁宁丧命于这攻取京畿的战事中,免去之后的相争。 要想令其丧命,便不能只寄希望于战事阳谋—— 他们荣王府这些年来于暗中经营布网,自然少不了培养细作这一条,而李岁宁这数年来的兵力与麾下文士的增长如此迅猛,他们当然不曾错过此等适宜安插耳目的机会。 更何况,她在洛阳还收拢了段士昂留下的旧部,那其中仍不乏可为他们荣王府所用之人。 几名心腹谋士与李隐商定之后,便提笔写下密信,当即令人秘密送了出去,每一封信无不例外皆是为李岁宁设下的杀局。 之后,有谋士提议进一步拆分重整朝廷大军,包括柴廷手下的玄策军也可以试着进行拆分,以便更好地掌控,免于他们动摇之下会有反扑的可能。 李隐同意了前半句提议,对那些朝廷大军再次进行拆分,与荣王府的兵马整合在一起,并将各处要职都换上可信之人。 但柴廷的玄策军…… “拆解了,便不是玄策军了。”李隐道。 玄策军之所以能成为大盛最精锐的军队,在于他们的军纪与协同作战能力,对他们进行拆解,便等同亲手折断这把利剑。 “他们此刻对卞春梁恨之入骨,这便够了。”李隐道:“至于之后,本王会让他们相信,普天之下再不会有比本王这个明主更好的选择。” 如今这些玄策军中,已有半数部将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行事。 至于玄策军上将军崔璟,那也不过只是明后任命的上将军而已,崔璟可以使他们折服,他李隐自信也可以做到—— 这是阿尚带出来的军队,而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阿尚的人,如何能最大程度取得玄策府的军心,他想,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但是,阿尚…… 众人退出去后,李隐握着一只空盏打量着,手下不觉间逐渐用力,直到那杯盏在他手中碎裂。 阿尚分明已经不在了,处处却都是阿尚的痕迹…… 阿尚的兵马,阿尚的部下,阿尚昔日救下的孩子是她同父的幺妹…… 从徐正业之乱开始,这个横空出世的孩子,便在不停地搅乱他的计划,起初是一缕风,而后变作一根刺,再之后成为心腹大患,直到此时,成为了他最大的对手。 这也算是在为阿尚报仇吧? 李隐无声一笑,压下多日来暗自翻涌的心绪,拿起一旁干净的棉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上的血珠。 死了便是死了,痕迹只是痕迹。 他能杀一个皇太女,便能杀第二个皇太女。 雪白棉巾染上血迹,如星星点点被碾落雪中的红梅碎瓣。 用来处理公务的帐内,李录将染血的棉巾攥在手中,向惊惶跪伏在面前的医者道:“有劳医士近日为我看诊……只是父王他如今忙于部署战事,此事还是暂且不要告诉父王来得好,以免牵动父王心绪。” 医者叩首:“是……小人必当守口如瓶。” 随着医者退出去,李录难以抑制地再次咳嗽起来,以棉巾掩口,再次染上暗红血迹。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李录仿佛被抽干了全部力气,面色愈发不见血气。 他呼吸不匀地半靠在竹榻内,望着帐顶,忽然笑了笑,声音沙哑破碎自语:“还真是……天意弄人啊。” 说罢,却再次笑了,这次他甚至笑出了声。 什么天意弄人,怎会是天意弄人,他这残破躯壳,分明是人意使然…… 但天意待他又何尝公平呢? 他不愿认命,他竭力筹谋,他谋算着每一步,包括他的妻子也是谋算而来,他时刻都在为日后设想铺路……可上天却不打算给他拥有“日后”的机会了。 而他真正欣赏想娶的女子,到头来竟然成了他同祖父的妹妹…… 李录再次笑起来,眼角因方才剧烈的咳嗽蒙上了一层水光。 然而真正最为荒谬的,却是他这可笑的人生。 他这颗残破的棋子,很快便要在人意和天意的摆布捉弄之下化为齑粉了……真是可悲可笑。 一阵喘息后,李录慢慢坐起身,看向垂落的帐帘,平静的眼底隐藏着不知名的汹涌气息。 与此同时,后方帐中,马婉手捧一封书信,手指在细微颤抖着。 “女郎……这究竟是不是世子的笔迹?”兰莺压低声音追问。 “是……”马婉慢慢坐回椅中,声音几分颤栗:“是他的。” 她爱重了这样久的夫君的笔迹,她又怎会认不出。 “果然!”兰莺悲怒交加:“女郎这下总该相信了吧!” “嘴上说着对常家娘子早已没有心思了,只一心一意待女郎,结果背地里却给常娘子传这样的书信!” “别说是为了荣王府大业诓骗常家女郎,他不是没野心吗?没有野心的人怎屑行此等不要脸的事!”兰莺说着,“呸”了一声:“果然是个无耻的骗子!” 马婉的视线钉在手中的信纸上,其上笔迹赏心悦目,一如他给人的感觉一般淡泊,他用那淡泊的笔迹询问对方近况,言辞谦和,忆及在大云寺后山初见时的情形…… 信上未有贸然言明目的,但字里行间皆是示好。 马婉不清楚他这封信的具体目的,但正如兰莺所言,这封信的存在,与他所展现出的一切皆是矛盾的,此中已足以说明他一直以来都在用假象欺骗她这个妻子…… 马婉颤抖着捏紧信纸边缘,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视线从信上移开,抬头问:“兰莺,这封信……究竟是何人给你的?” 他给常岁宁——不,那李岁宁的信,必然是秘密送出去的,怎会落到兰莺手中? 兰莺:“婢子方才回来时,遇到一个士兵,他撞了婢子一下,趁机便将信塞给婢子了,并低声告诉婢子不要声张……说罢便走开了,婢子也没敢上前追问!” “所以是有人特意让我看到这封信的……”马婉低声喃喃道:“会是谁……有何目的。” …… 李录此一封信,是益州动兵的那一日途中所写,彼时常岁宁还未曾认祖归宗。 信送出去后,被李琮安排的耳目偶然截获。 那时李琮已离开益州,这封信被送到了他母亲手中。 办事之人询问那妇人,是否要将此信交给王爷处置。 妇人嗤笑:【给王爷何用,难道凭此一封信,便能除去李录不成,李录大可将此解释为是为了家中大计,迷惑诓骗那常岁宁——说不准,还真是人家父子商量好的计谋呢。】 【平白送去,小打小闹,反倒败了王爷进京的兴致,不过招来嫌恶而已。】 办事之人皱眉,难道就这么扔了不成? 【扔什么,在王爷跟前不管用,在别的地方却未必。】妇人笑着道:【且送与世子夫人瞧瞧。】 想到眼线口中常提到的那位出身相府的世子夫人,妇人说:【可不要小看了女子的心意。他李录想借此拖着马相的势力好为自己日后所用,仗着得不就是人家的心意吗。】 【送去吧,反正也不费什么力气。】 …… 谁送来的,什么目的? 马婉很快觉得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是真的。 兰莺看着自家女郎微隆起、必须靠宽大外衫遮掩的腹部:“女郎……咱们快些走吧!” “好。” 马婉这次答应得十分干脆,她显得异常冷静,边起身点蜡将信焚烧,边对兰莺交待着,声音低而快:“但不能贸然行事,需有万全之策……待会儿你便以为我寻医为由,出营去。” “若他们问起,便道我的病症不方便军医看诊,需去请了精通妇科的医婆来——” “必然会有士兵随同在侧,但你别怕,多跑几个医馆,在外面多待几日,趁机将路记好,带足银子,打点好之后咱们离开的事项。” “一切安排妥当后,你再回来寻我,咱们寻了机会便一起走。” 马婉说着,从匣子里取出全部的现银,又将值钱的首饰都拿了出来,让兰莺包好带上。 她一句接着一句交待下来,动作很快,兰莺急急地依言照做着,未看到自家女郎手抖得厉害。 马婉又去衣箱中翻找,东西取出来时,不慎掉落在地。 马婉忙去捡,却发现那巴掌大的如意金锁,竟然摔散了开来,并有一物从中掉落。 马婉拾起,只见是被卷起又折叠的字条。 她心中怦怦乱跳,手指飞快展开。
第601章 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那半张纸早已经泛黄,随着展开出现几道折叠裂痕,好在内容清晰可见,入目可见那小楷字迹有些抖动痕迹,而随着看下去,马婉的手指在抖,眼底也掀起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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