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璟对自己成了“祸水”之事并不知晓,次日清晨天光初明,他即动身离开了太原,策马北上而去。 他走得很早,李岁宁未曾送他——这一次,她也无需送。 此一日,李岁宁依旧听众官员议事,安排各处事项。 午后申时末,官员们陆续散去,李岁宁与老师一同自堂中行出,还未来得及步下石阶,只见一名宦官掐着时辰而来,上前行礼,笑着道:“圣上让奴来向殿下传话——殿下哪日若有空闲,可去陛下面前一叙。” 作为天子眼前的宦官,传话之人尽量让自己维持从容体面,但畏惧还是从骨子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嗯。”上方女子的声音很随意,应声下往阶下行去,边道:“前方带路吧。” 宦官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她竟是要即刻过去,一时未敢多想,赶忙行礼引路。 褚太傅看着那道离开的背影,也缓步下了石阶去,口中低声哼道:“再敢犯蠢,且看敲不敲烂你这倒霉脑袋……” 来传话的人并没有想到李岁宁会这样“听从配合”,即刻就要去面见圣人——毕竟自圣人来太原后,这已是第二次相请,先前对方可是倨傲得厉害,半点面子都不给的。 李岁宁倒不曾想得这样多,先前不见是因不必见,此时去见是因得了空闲,仅是如此而已。 因李岁宁来得“仓促”,那传话者也没机会赶去回禀,是以女帝处并无准备。 李岁宁临近圣册帝的住处时,迎面遇到了马行舟带着几名官员刚从女帝那里离开。 马行舟几人驻足抬手向李岁宁行礼。 李岁宁与他们含笑点了头,未有停下交谈。 见那道女子身影走远了些,几名官员才于暮色中交换起了眼神。 “参见皇太女殿下!” 随着侍女们的行礼声,通禀声也送到了圣册帝面前。 圣册帝靠坐在临窗的罗汉床上,支一肘撑在小几上,拄着太阳穴正在闭目养神,闻声张开眼睛,慢慢坐直起身:“宣——” 一名侍女上前相扶,另一侍女取过龙头金杖,送到女帝手边。 女帝拄拐静立,看向那被打起的珠帘,以及紧跟着走进来的人影。 来人金笄束发,着月白袍服外罩浅丹橘色圆领纱衣,干净明亮。 室内刚掌了灯,屋外尚未完全暗下,光影交织间,圣册帝眼前几分恍惚,看着那比京师“初见”时要深刻许多的眉眼,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阿尚每从外面回来,入宫见她,便是如此。 阿尚重孝道,若是久未归京,每每总要行跪拜大礼,仰起脸喊一声母妃或是母后。 喊母妃时的岁月里,阿尚仰起的脸是生动带笑的。后来喊母后时,神态气质便日渐沉稳下来,直到只剩下了恭敬。 此时走进来的人影未有跪拜,抬手行礼,平静地唤她一声:“见过圣上。” 圣册帝回过神,看进那双眼睛里,四目相视,李岁宁不曾回避。 随着圣册帝轻抬一手,室内的婢女内侍们皆躬身无声退了出去。 女帝静静看着眼前的少年女子。 李岁宁也在静静回望着女帝。 事实上,她自重生以来,还未像现在这样认真直视过这位女子君王。 此时她视线中的人,整洁的发髻几乎全白,宽大的衣袍难掩身形消瘦之感。 李岁宁倏地意识到,她是真的老了,哪怕她应当还要等两年才能满六十岁。 她得到了皇位,也将自己献祭给了皇位。 老弱者总会叫人心生怜悯,君王迟暮更易给人悲凉之感,更何况是一位丢了京畿,被放逐太原的君王,尤其是这位君王此时特意卸下了威仪,缓缓唤了一声: “阿尚。” 久违地从对方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李岁宁倏忽间,就体会到了昨日崔璟的那个说法——言名即为咒。 且同样的名字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会是不同的咒。 此时这“阿尚”二字,经面前之人唤出,便好似这世间最便于困缚她灵魂的咒语,带着与生俱来的力量,以鲜红的血脉画就符文,一旦沾身,便叫人永生难以挣脱。 “陛下糊涂了。”她认真纠正:“我名李岁宁,乳名唤作阿鲤。” 对上那过于平静的眼眸,圣册帝无声片刻,慢慢点头道:“也好,阿鲤……” “阿鲤。”她又唤一声,道:“既来了,便坐下陪朕说说话吧。” 她握着金龙杖,慢慢地在罗汉床边坐下。 李岁宁就近寻了张椅子落座,主动开口:“陛下是想与我谈归宗和储君之事吗。” 圣册帝不置可否,只是神态温和地注视着说话的女子。 “据闻许多官员私下都在说,陛下助我归宗,主动提议立我为皇太女,是大度退让之举,我理应感激感恩——”李岁宁话至此处,微微一笑:“可儿臣相信,英明如圣上,却必然不会也这样认为。” “圣上主动助我,帮得不是我,而是圣上自己。”她道:“我做储君,总比其他人待陛下要更心软些。且我成了储君,圣人便可安然居于我之身后,一切明刀暗箭只会先冲着我来。” 圣册帝凝望着不带情绪的女孩子:“阿鲤,在你眼里,朕心中便只有这些算计吗?” 李岁宁未有避开这句问话,淡淡地道:“至少您还想做皇帝时,是这样的。” 听着这句没有波澜的肯定之言,圣册帝微握紧了手中龙杖,苍老的眼睛里是少见的怔然。 “但圣上主动相助,这份情面我承下了。”李岁宁道:“我此次来,是为了告诉圣上,只要圣上之后依旧如此行事,我不会行滥杀之举。” 只是不会滥杀。 更多的,却是不能了。 她话中之意已经十分明白,没有给人留下丝毫幻想的余地。 一切准备好的说辞全然没有意义了,圣册帝压下心底那一丝空洞的自嘲,未有直言接话,而是问:“阿鲤,朕能为你做些什么?” 李岁宁没有思索,轻摇头。 “我想要的,自己可以取。” 说话间,她已站起身来,道: “圣人只需为自己思虑——” “思虑要如何活下去。” 毕竟她将会扫除每一个试图拦在她前面的人。 李岁宁说罢自己的来意,便不再看圣册帝的反应,抬手一礼,便要离开。 “阿尚。” 圣册帝握杖而起,身形有些颤巍巍的,不知是病弱之故还是在竭力压制着情绪,连带着声音也有一丝颤意,她向那道驻足的背影问道: “你是不是……很恨我这个阿娘?”
第598章 彻底离开了 圣册帝的声音不重,其中却有着极深的坚持,仿佛这个问题已经盘桓于她心头太久,她曾在心中问出过无数次,执意想要听到一个答案。 李岁宁脚下微顿,提醒道:“陛下,我的阿娘是仲家九娘,此事在归宗大典之上已有定论了。” “是……朕知道。”圣册帝怕她就此离开,看着那道背影,退让般道:“可你必然听说过阿尚的故事……若你是她,你会不会恨朕?” 李岁宁一时未动,似在思索要不要“代替”李尚回答。 圣册帝的声音里带上了艰涩愧疚的沙哑:“当初她之所以和亲北狄,是因为我这个阿娘的请求……” “不对。”李岁宁平静地纠正:“她是为了大盛休养生息。” 圣册帝:“若她果真这样认为,为何不肯与朕相认?” 李岁宁又静立片刻,终是开了口。 那便说个明白,做个了结,最后给彼此一个交代吧。 “她的本意的确是为了大盛江山,彼时她思来想去,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李岁宁的声音很轻,果真像在讲述旁人之事:“但很多人劝她不要答应,她的老师当时说了一句话——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便选一个不那么好的办法,暂且作权宜之计用着,之后再一同想办法就是,世间事何故非要由一人之躯做到极致?” “她反驳了老师,但夜深时她也不禁幻想,或许当真还可以一同另想办法,毕竟除了老师和部下,她还有一个权势在握的母亲——” “她当时想,若她的母亲也不许她和亲,那她便和母亲一同商议一个‘不那么好的办法’,所以,她等母亲来寻她。” 圣册帝几分怔然,至此处,她竟然有些不太敢听下一句话,但那句话仍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她的母亲果真来寻她了,且就如陛下方才那般以阿娘相称——”李岁宁的声音依旧平淡:“那位阿娘未像先前那般强硬,而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位寻常的阿娘,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惭愧之色,以请求的方式让她去和亲。” “那时,她突然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受,这样的请求旁人来提,她并不会有任何触动。可她莫名觉得,这样的话,不该从一位母亲口中说出来——” “世人对母亲的要求和期待总是过高,她恍惚间又觉得自己似乎不应如此自私苛刻。” “可她突然想,这么多年来,她似乎从未对母亲有过任何要求索取,相反,她从来都只是在满足母亲的一切期许。她只此一次期待,难道也真的很过分吗?” 李岁宁:“所以那一刻,她突然有些委屈。” “好在那委屈只是一瞬,她很快想通了一件事——”李岁宁:“她的母亲,本就是一个无心者。” 委屈是为了讨要关注疼爱,但这些无心者给不了。 那一瞬间,她对阿效幼时得到的那些“偏爱”,突然就释怀了,她只觉得阿效也很可怜。 圣册帝身形僵硬,下意识地道:“是朕做错了……朕原答应过你,三年后会接你回来,朕本打算好好地弥补你,可谁知……” “——谁知?”李岁宁微向后方侧首,复述了这二字:“此去北狄,九死一生,陛下怎会不知。” “陛下愿意这样想,是为了宽慰她,还是让自己好过些?” “陛下若说做错,倒也的确错了。”李岁宁:“但并非是错在未能做一位所谓好母亲,而是错在从未看清楚过一件事——儿女之心也好,民心也罢,这些统称为人心的东西,皆如同细沙,若一心只想牢牢掌控在手中,反倒会悉数流失。” “以陛下的头脑,当年不会想不到李尚会甘愿和亲北狄,但就在李尚等待她母亲表态的那几日间,陛下害怕了。” “陛下害怕李尚动摇,哪怕只是一丝细微的可能,陛下也决不容许这样的差池出现,以免影响到您的布局,所以陛下宁可以阿娘的身份去求她。” “她察觉到了,所以她答应了。”李岁宁:“本就是最好的解决之策,又能顺势还清生恩,她没有道理不答应。” “只是既已两清,圣人便也不必再执着勉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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