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这世上再没有卞军,也再没有乱世。 宋显看着她,只觉她周身不见了以往的随性剔透,而覆上了一层黑色的坚硬,这坚硬中似有着取之不竭的决心,足够支撑她与这乱世抗衡到最后。 宋显无声攥紧了长衫下的十指,缓声道:“吴娘子,宋某与你一同为这世道讨一份公道。” 吴春白转回头看他:“我与宋大人本就是站在一处的。” 宋显莫名怔了一下,旋即又听她道:“我为皇太女殿下做事,宋大人私心里也是如此,不是吗?” 宋显回神,敛容道:“正是。” 他按下那些不该属于此时的杂乱心思,询问道:“不知北境战况如何?殿下是否平安?” 他今次来此,便是为了此事。 吴春白慢慢转过身,看向北方:“殿下坚守北境,未曾让北狄贼子逼近半步。纵万般艰险,却未有败绩。” 未有败绩,也不能有,此等战事一败便会再败。 思及那些可以想象到的伤亡场景,吴春白的声音有些发哑:“相比之下,我等能做的事实在微乎其微。” 她想为这世道讨公道,而皇太女殿下所行之事,却是在支撑着不让这世道崩塌。 想到往事,宋显几分失神:“曾几何时,宋某愚昧浅薄,笃信殿下不过哗众之人,然而如今思来,可‘哗众’至此者,百年仅此一人而已。” 太女殿下所走的每一步,都受世人瞩目,也皆在世人意料之外,正如此时她以储君之躯,持剑抵挡于炼狱之门外,为大盛苍生斩杀贪婪凶狠的恶鬼。 这世道,唯有这样不凡的“哗众者”才能救得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劈开混沌,开启太平之道。 宋显离开后,吴春白独自静立片刻,便返回继续做事。 听到流民群中一阵骚乱,吴春白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一名蓬头垢面的赤足女子拒绝搜身。 凡入此地者,一概皆可收容,但必须要经过严格的搜查——此乃吴春白定下的规矩,是为了杜绝来路不明或心怀不轨者混在流民群中,接近洛阳城。 搜身是不可避免的,现场也另有女兵在,但那名女子也不许女兵近身。 这异样举动自然引来了士兵们的怀疑,其他的流民也连忙与那女子拉开距离,同时还有人惊声喊:“……快瞧,她有疫病!” 流民们立时惊散,吴春白让人控制住场面,两名士兵有些畏惧地持刀上前,那女子边后退边喊:“我……我要见皇太女!我有要事要求见皇太女!” 听得那熟悉的京师口音,吴春白提防地打量着那乱发掩面的女子:“你是何人?为何事要见皇太女?” 听到吴春白的声音,那女子猛然抬头看过来。 四目相视,那发丝蓬乱,并起了满脸肿胀红疹的女子怔然一瞬,试着道:“吴……吴家女郎?” 吴春白并未认出对方。 “我……我是马相府上的婢女!”那满身脏污的女子“扑通”跪了下去,双手颤颤地拨开掩面的乱发:“婢子唤作兰莺!在京中时曾是见过吴娘子数面的!” 说罢,立时哭着叩首:“求吴娘子带婢子去洛阳!” 吴春白心下猜测无数,却未急着询问太多,先让医士为兰莺看诊。 浑身起满了红疹的兰莺情绪很不稳定,随时都要落下泪来,她对医士道:“……不是疫病,是蝎子草!” 医士很错愕,检查后却发现的确如此。 被蝎子草剐蹭到的肌肤便会肿胀起疹,兰莺一路来反复以此法让自己起满红疹,作出身患疫病的假象,令人避而远之。 吴春白沉默着没有多问,却不难想象在此等乱世中,一个弱女子一路来此都经历了什么。 她先让人给兰莺盛了碗米汤,待兰莺喝下后,才带着人单独去问话。 兰莺确定了吴春白是在为李岁宁做事,便再无犹豫,取出那只几乎拿命护下来的金锁,颤抖着捧到吴春白面前:“……我家女郎嘱咐我,一定要将此物交到皇太女殿下手中!” 那日,兰莺刚出军营不远,便意识到了不对。 女郎说会等着她回来,可既然她还会回来,女郎为何要急着让她带走荣王妃的遗物? 兰莺心中一慌,想要立时赶回去,却想到了女郎的书信。 待到无人时,她寻了机会匆匆展开来看,不禁泪流满面。 原来女郎没打算走,女郎骗了她,女郎想要她独自离开! 她想要回去找女郎,但女郎在信中严令她不许回去,并且让她去洛阳寻皇太女李岁宁的人,交付荣王妃遗物…… 兰莺又急又自恨,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她觉得自己笨极了,竟然没察觉到女郎的用意,就这样独自走了! 泪流不止间,兰莺忽然想到了十一二岁那年,她与女郎私下玩猜拳,她从头输到尾,末了她说自己笨,女郎却笑着刮她的鼻子,说:【兰莺才不笨,兰莺只是太听她家女郎的话而已。】 女郎出拳前,总会稍加透露要出什么,而她总是一信再信。 可她就是要听女郎的话!一辈子都要听女郎的话! 这一路上,支撑着兰莺走到这里的便是这个念头。 直到此刻将金锁交出,完成了女郎的交待,兰莺才终于支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吴春白将兰莺带回了洛阳城中自己的住处,未让人声张此事。 兰莺醒来后便要离开。 吴春白阻拦询问之下,兰莺再忍不住,大哭着将一切前因后果说明:“……我家女郎被荣王世子所骗,如今又怀有身孕,我要回去找她!” 吴春白心下动容,更加坚定了要将人拦下:“此时荣王大军与卞军战况激烈,你回不去的。这样平白送死,岂不辜负了你家娘子的一番心意?” 马婉让兰莺来送金锁,大约也是借此事给这忠心耿耿的婢女一个支撑,好让她有决心离开并尽全力活下去。 “你家娘子既有身孕,一时半刻料想不会有性命之危。”吴春白道:“你先在此养好身子,将此事传信告知马相,再从长计议,才是最好的办法。” 此时,那块金锁已经在送往太原的路上。 比此物更早送达的,是骆观临的那一封留书。 这封书信由褚太傅亲自拆看——李岁宁离开前曾有言,为免延误要事,一切公文密信皆可由太傅代为过目并定夺。 信上内容简短,乃是一封辞别书。 骆观临于信上言:【三年之约已至,而殿下不顾大局,执意赶赴北境,如此逞性妄为,实非某所求明智之主,道不同不相为谋,某遂遵三年之诺而去,且望各自珍重。】 言辞决绝而不留情面,一如他一贯脾性作风。 片刻,褚太傅将信放下,看不出情绪反应,只自语般思索着道:“你走了,洛阳却不能无人坐镇啊……” 次日午后,褚太傅让人请了魏叔易过来。 二人议事之际,一只自洛阳而来的匣子被送到,褚太傅打开后,取出一只金锁,并一封来自吴春白的书信。 吴春白并未擅自打开金锁,只将此物的来处详细说明。 褚太傅端详了一会儿,交给了魏叔易:“我这老眼不顶用,你来看看有什么玄机没有。” 魏叔易接过,只片刻,便打开了金锁的暗扣机关,发现了藏在锁心中的旧纸。 至此,褚太傅依旧没太大反应,端起茶盏,随口道:“读来听一听。” 魏叔易依言将那半张信纸展开,面上神情突然凝滞住,片刻,才得以开口:“……” 褚太傅凑到嘴边的茶盏顿住。 听魏叔易念罢全部内容,从先太子殿下实为女儿身的真相,再到荣王毒害崇月长公主的内情—— 褚太傅将那盏茶,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茶盏与茶几磕碰相触,发出细微声响,除此外,室内便只剩下了凝滞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褚太傅才慢慢地开口:“好啊。”
第606章 老夫代她讨还 “遭人毒害……” 褚太傅复述罢这四个字,缓声道:“这样的事,却是半个字也未曾听她提起过。” 老人胸口处似堵了一口极长的叹息,却始终压着未曾吁出,只喃喃道:“还真是老夫的好学生啊。” 莫要说她不知,他这个学生不是那等蠢东西……不至于连这点觉察都没有! 难怪她成了常岁宁后,从起初便未曾考虑过同昔日与她关系极近的小王叔为伍……这势必是早就查明真相了!却只字不曾提! 太傅搭放在茶几上的手慢慢攥起,语气渐重:“杀人的,被杀的……都‘好得很’哪。” 魏叔易静静垂着眼睛,动作很慢地将那字条妥善收好,此时方才开口:“殿下大约是不愿太傅为此动怒痛心……还请太傅不要怪她有心隐瞒。” “怪她……”太傅的声音重新低了下去:“只说她此刻在做些什么,我又哪里能怪得到她身上去。” 这话中似乎带着一贯常有的冷嘲热讽,而这之下掩藏着的却不外乎是一位老人的锥心之痛及“怒其不争”,但这些情绪一概皆敌不过老人胸中越燃越炽的怒气。 这怒气未曾浮于表面,太傅甚至比往常看起来冷静沉定百倍,细微的情绪波动只如静水微澜: “她顾全大局,看不上这区区私仇,可我这做老师的,却一向小肚鸡肠——” 老人看向窗外翠绿芭蕉,苍老的眼睛里仅有平静:“她既腾不出手来清算此事,那这笔账,便由老夫代她讨还。” 魏叔易垂眸施礼:“但凭太傅驱使。” 此刻她以性命浴血守关,凡立于她身后者,皆沐其恩,他也不例外。 她为天下人撑起将倾之天,天下人当为她讨还尘封的公道。 此时此刻,他魏叔易也是天下人——不是她的臣子,非是出于倾慕,即便只是身为天下人,也当义无反顾。 “如此,魏相便往洛阳去。”褚太傅眸如沉渊,吐字如落子般决然:“设局者也当有入局之日,魏相且与老夫一同于局中静候来者。” 当日,褚太傅亲笔修书两封,一封令人秘密送往黔中道长孙氏,另一封送往江都与忠勇侯常阔。 后一封信,未经信兵之手,而是由宣安大长公主顺道捎带而去。 李容动身离开了太原,耗时半月,至江都。 此次李容未以幂篱遮面,也未假借“容夫人”化名,于江都刺史府外堂堂正正地下了马车,婢女在前手持大长公主玉令,径直踏入了刺史府。 传话的官吏在前面快步走着,李容等也未等,跟在后面大步往常阔的居院而去。 那官吏一头汗,却也不敢往身后瞧,总觉得这大长公主来者不善。 李容几乎是半闯进了常阔的院子,常阔早食刚吃一半,冷不丁地见着来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屋子里的人就被李容赶了出去,紧接着冲他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质问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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