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观大盛,天子丢了京师,山河破乱,人人自顾不暇,军心也必当惶然涣散; 他们兵强马壮,而对方不过强弩之末,有何惧之! 至于久攻不下,不过是阿史德元利太过无能,作战之道过于优柔寡断,全无汗国勇士的锋锐勇猛之气! 难怪先前有传言,说这阿史德元利的生母不祥,多半是汉女,而今看来此人骨子里果然和汉人一般软弱退缩!可偏偏其妹乃是当今可汗王后,才叫他这软蛋掌了兵权! ——这是涅奴等人先前的看法,截止一个时辰之前,在场的北狄将士们,仍是这般认为。 可此时却是不一样了。 他们忽然意识到,阿史德元利的“不够锋锐”,是与盛军周旋及相互卸力的结果。 此刻没了阿史德元利的统率部署,他们自认为是挣脱了碍事牢笼的雄鹰,实则却成了毫无章法的待宰羔羊。 这些盛军爆发出的汹涌战意,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那根本不像是肉体凡胎该有的。 当人不再像人,从人性中挣脱了出来,杀死了软弱和恐惧,便会成为最可怖的存在。 北狄兵马开始溃乱,欲图撤逃,却为时已晚。 以几乎相等的人数,去全歼两万骑兵,在这群山盘踞、且于后者而言更加熟悉的战场上,几乎是不可能被实现的空想。 但李岁宁有着近乎绝对的信心。 关楼之上,破阵乐不曾间断地重复着,一遍更比一遍高昂雄厚,一面战鼓被生生擂破,便有更多的战鼓被搬上关楼,擂鼓者从起初的三人变作十余人。 崔璟率兵急赴而来,远在十余里之外,便闻听到了那可撼天地的破阵鼓号声。 自古以来,被世人认为可沟通天地神灵的媒介,唯酒、香、乐。 此刻这撼天的鼓乐声,仿佛便以这方战场为祭台,连接了天地神灵。 战事历来罪恶,但这鼓声却好似一柄利剑,在这天地间划开了阴与阳,定义了善与恶。凡被鼓声催动着挥刀的大盛将士们,所战皆为义战。 夏末初秋的风扫过关门。 青年上将军策马而来,与风同至。 他未曾停顿,向战场奔赴而去。 过此关门之时,马上的青年仿佛踏过了十数年的岁月关隘,在这破阵曲的指引下,得以奔向由她亲自统率的战事中,成为她最忠诚坚定的将士,与她一同并肩作战守此国门。 崔璟率兵冲杀上前,挥枪替李岁宁阻去一道道杀机。 源源不断的援军涌至,加入战场。 崔璟未曾在李岁宁身侧多做停留,千军万马中,无需有任何话语。 崔璟率兵绕至后方,对北狄军进行围堵截杀。 夕阳如血,从鲜红渐成浓赤,在来犯者无尽的绝望中,变得越来越暗,直至染黑了群山。 关楼上方燃起了火把,防御边线上延绵着的火光,是胜者的象征。 看罢依旧不省人事的常岁安后,李岁宁与身侧的崔璟道了声:“崔令安,此处便交由你来安排了。” 崔璟向她点头,目送她提剑登上了关楼。 看着拄剑独上关楼的那道背影,钟老将军再次生出恍惚之感,他有心询问崔璟,话到嘴边,却不知当如何开口才不会显得他已经老糊涂了。 后续负责打扫战场的步兵随之抵达。 夜半,康芷快步奔上关楼,抱拳行礼,声音沙哑却格外有力:“殿下,此一战我军斩杀敌军万余,俘敌七千余,战马数千匹!此战为全歼全胜之战!” 在战场上对全歼的定义,是指杀敌或俘敌至少十中之九之数,由此彻底瓦解敌军,使其再无相战之力。 今次一战,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全歼。 “很好。”李岁宁屈膝坐在箭楼旁,交待道:“传告下去,以振士气,以慰尚未走远的同袍英魂。”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疲乏了,说到后面时,眼睛看向了浩瀚的关塞夜空。 “是!”康芷红着眼睛应下,大步而去。 荠菜终于闲下来休整时,和七虎一起整理了何武虎的尸身,替其拔去了箭矢,清理了脸上的血污。 “听着了没,全歼敌军,大胜!将士们都畅快提气得很!”荠菜对他道:“先别急着走,等回头庆功,你也去吃杯庆功酒,到时候听听殿下追赏你个什么大官儿做!你这回的功劳可是不小!” 荠菜是笑着说的,但视线却朦胧着,朦胧间她好似看到那乍见凶横、久观憨厚的人是站着的,是睁着眼的,咧嘴哈哈笑着与她点头,爽快应了声:【欸!】 关塞的夜空尤为开阔,天光不是完全的漆黑,而是一种透明的雾蓝。星辰密而低垂,与山相接处,仿佛触手便可摘及。 独坐许久的李岁宁,不知何时睡了去。 星光与月色为她披上一重衣,崔璟为她披上第二重,与星月一同无声守坐在她身侧。 将士们在此休整了一夜后,待次日天光放亮时,除了仍在打扫战场,捕驭北狄战马的后来的士兵外,其余人等皆踏上了归程。 那些北狄人终于如愿穿过关山塞道——无甲无刀无马,以俘虏的身份。 此战盛军全歼两万北狄兵马,除此外,阿史德元利在对战中为崔璟所伤。 焦军师等人大感振奋,断定道:“接下来少说半月内,北狄军必然都不敢再急着来犯了!我军可趁机休整,重布防御,观望阿史德元利大军接下来的动向。” 李岁宁却不欲只作观望防御。 她拿已下决心的神态看向众人:“诸位先生,我欲乘胜反击。” 阿史德元利不会轻易退去,而反击是她必行之事,对此她与崔璟早有计划,只是如今这计划被她提前了。 提前的缘故有二,其一是此番大胜之下,论士气敌弱我强,敌散我固,而其二则是—— 迎上焦军师等人欲言又止的神态,李岁宁起身:“上将军,诸位先生请随我来。” 今日是从前线关口返回的第三日。 自江都运送粮草兵械的队伍,在今日午后陆续抵达。 此时天色已暗,营中燃着火把,唯独兵械入库之处,士兵所提皆是灯笼,分列两侧,皆立于搬运的队伍至少五步开外的距离。 焦军师素有经验,跟在李岁宁与崔璟身后,看着那被一车车推入库中的大箱子,低声问:“殿下,今次怎有如此之多的火药补给?” 另有谋士也道:“上次运来的火药还剩余许多。” 火药可助燃或制烟雾,因此多被用于攻城或袭营的火战之中。他们在此守关,消耗相对有限。 这时,守在仓门前,带人清点箱数的阿澈走上前来行礼:“女郎,各位先生!” 风尘仆仆的少年人,眼睛却熠熠生光,声音里有一丝未能压抑彻底的激动:“诸位先生有所不知,此次运来的火药,与以往不同。” 焦先生等人神情一正,随后快步走入仓内。 一箱火药被打开,焦先生伸手拈了一些,只觉颜色质地的确有了些变化,想必是配制方法改变了,心道莫非是更加易燃,起雾更大? “各位先生,它可以炸开。”阿澈在旁道。 “炸开?”焦先生:“那岂不就是烟花?” 烟花在大盛时兴开来,便是因为火药的应用。将火药填充入纸管,置于高架木梯之上,经引线燃放出噼啪火星,便成了烟花。 阿澈:“此念源于烟花,却非是烟花,烟花至多只可燃炸纸管,但此物却可轰碎缸瓮,乃至更坚固之物!” “——轰碎?!”焦先生等人面上这才现出惊色:“何为轰碎?如何轰碎?” 阿澈在前方带路,引着众人往另一座仓房中去。 李岁宁和崔璟午后时便已知晓,此刻心急惊惑的焦先生等人快步而行,反将二人甩在了身后。 从另一座仓房中出来后,焦先生等人的神情多是怔怔。 阿澈见状,以为他们不信,便提议可以一试。 焦先生闻言猛地回神,肃容拒绝了,并压低声音道:“此事只我等知晓即可,切不可提早走漏风声。” 言毕,才显现出两分激动之色。 众谋士们低声交谈着——江都的作坊,真是建对了! 焦先生转过身,向李岁宁行礼:“殿下今得此等神器相助,必能如虎添翼!” 李岁宁看向阴山以北:“贼子叩门,恰当以厚礼相待。” 而后,她与崔璟道:“上将军且与诸位先生随我回帐,共议细商反击之策吧。” 似乎恰印证了无绝所卜,这一切在她的决策之下终于还是到来了,早有预料的崔璟眼中如一湖静水,一切情绪掩于水下,只配合地与她点头。 凡是她的决定,他一概不会妨碍阻挠,只需尊重执行。 只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决定——那是崔令安于尊重之外的私心,只需他一人同意即可。 ……
第612章 谁敢说我大盛无强兵? 关于这场还击之战的商榷,帐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分歧。 分歧的根本在于,焦军师等人无不认为皇太女的决策太过冒险,俨然到了他们无法接受的地步。 他们因此拒绝进一步的商榷,而再三请求皇太女放弃这个想法。 身为军中谋士,他们知道,此乃很了不起的战事谋术,此中有见识有决断有胆魄,但正因胆魄太过,他们实难应允。 看着乃至起身施礼相求的众谋士们,盘坐沙盘之后的青袍女子却未见动摇:“诸位先生,我意已决。” 李岁宁从未对他们发过脾气,也很少刻意显露威严,甚至给了焦军师等人她性情温和近人的认知。 而纵然是此时力排众议,她面上的神情也依旧平静,其嘴角的战伤淤青尚未退去,没有任何表情,却清晰地传达出了不容置喙的气息。 她的视线落在众人身上:“诸位当知,这是最好的选择。” “可您如今贵为储君,乃万金之躯!” 李岁宁:“所以诸位只认我之所贵,却不认我之所能吗?” 众谋士被她一噎,有人叹气,有人则焦急地看向崔璟,希望他能将人劝住。 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崔璟:“此行由我亲自为殿下挑选随行的兵马。” 焦军师等人眼前一阵发黑。 紧接着,听着上首传来的女子声音,则是黑上加黑—— “诸位先生若不抓紧替我出谋划策,我便只有草草动身了。”李岁宁拿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道。 “殿下这是逼我等死谏不成!”一向自诩情绪稳定的焦军师觉得自己上一次这样急躁,至少得在二十年前了。 那上首之人的情绪倒是异常稳定,看向一旁坐着的崔璟,颇觉新奇地道:“上将军瞧见没,我尚未登基,便要有臣子死谏了。” 焦军师已经有点口不择言了:“……您来日倘若登基,必然是个极费御史的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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