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岁宁深以为然地点头:“那到时含元殿的柱子怕是不能留了。” 焦军师觉得自己简直要昏倒了,且这感受竟似曾相识——八成是幺妹肖似兄长! 这样的拉锯战,持续了足足三日。 但这三日间,焦军师等人也没停下商议对策就是了,这源于李岁宁一句看似退让的提议:“诸位不妨一边劝我,一边商议对策,且做两手准备,岂不妥帖?” 看着被拿捏得死死的焦军师等人,崔璟常觉好笑。 同她在一起便是如此,无论多么艰险沉重,肩上即便担有万重山,也总能被她四两拨千斤地短暂卸下。而于这喘息的间隙,便会让人觉得这世间依旧值得。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完整的计划有了,而李岁宁仍未动摇让步。 最后,李岁宁未再以玩笑待之,与焦军师等人道:“我知诸位先生所忧,也望诸位先生知我所忧。” 身为军师谋士,为主将而忧,乃是职责所在。 身为一国储君,为万民而忧,同样义不容辞。 看着起身施礼的皇太女殿下,焦军师等人再无反对之言,唯有躬下脊背,深深施礼还之。 和崔璟一同从帐中出来之后,李岁宁暂时得了闲暇,正准备去看常岁安时,恰见阿点跑了过来,欣喜若狂地道:“殿下,小岁安他醒了!” 常岁安已昏迷多日,起初是不省人事,之后是半昏半睡,身体连续烧了两日。 前日夜里,他昏昏沉沉断断续续地喊人,喊得多是“阿爹”、“妹妹”、“阿娘”。 一直照料着他的乔玉绵彼时惊出一身冷汗,喊阿爹和妹妹没什么奇怪的,但一直喊阿娘……这就叫人瘆得慌了,常人听说,人濒死之际会看到已故之人,总不能是岁安阿兄的娘亲来接人了罢? 可即便是岁安阿兄的娘亲来接,她也势必不能放人离开的! 乔玉绵存下了誓要在鬼门关外与岁安阿娘抢人的决心,整整两日两夜都没敢合眼。 直到常岁安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生生熬过了这一关。 自那日从前线归来,便一直极度紧绷着的乔玉绵只来得及松一口气,待那口气散去,便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李岁宁先问了绵绵阿姊的情况,知晓她并无大碍,才与崔璟快步去看常岁安。 常岁安勉强靠坐在榻上,身后塞了几只枕头,身上几乎缠满了伤布,仅能披一件外袍。 见着妹妹的一瞬间,整个人急速消瘦了一圈的常岁安倏然红了眼眶:“宁宁,大都督……我又活过来了。” 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听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 经过这样一场生死,他眉眼间的神态也有变化,此刻不见庆幸,唯有茫然悲戚:“我听说武虎将军……” 他甚至很难再往下说,眼中已被自责占据:“都是因为我。” 他反复梦见了武虎将军,在其中一场梦中,死掉的人终于如愿换成了他,而武虎将军活了下来……在那场梦中,常岁安只觉得很庆幸,原来可以死去也是一种庆幸。 活过来,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即陷入煎熬的愧责之中。 “这与阿兄无关。”李岁宁纠正道:“此过在我。” 她说:“是我执意从江都调兵。” 常岁安愣住一瞬,含泪摇头:“不是的……若非得江都相援,死的人只怕不计其数。” “若要追究,此过仅在我一人。”崔璟道:“当初是我将武虎将军带出了五虎山。而身为此战主帅,每一位将士的死伤皆是为将者的过失。” 无论是他还是李岁宁,自昭己过的神态固然不算凝重,却皆发自内心。 常岁安彻底愣住了,他还想摇头,说不该是这样算的,可到头来,他却突然明白了什么,神态似痛苦哽咽,又似顿悟之外的迷惘:“我至今日才知,原来站得越高,活得越久,罪孽便越深重……” 李岁宁看着他:“阿兄如今已是一位合格的良将了。” 知自身罪孽,知战事罪孽,才能对战争存下真正的厌恨与敬畏。 活下去,担下这罪孽,才有机会杀死更多罪孽,而在这过程中,务必要保证自己不被击垮,不被吞噬。 这是为将者的必经之路,如同拆骨重塑的过程——这正是李岁宁格外爱惜武将的缘故所在。 常岁安垂首流泪,为何武虎,为死去的所有同袍,也为妹妹和大都督,以及所有为战事而担下了罪孽之人。 这一次,常岁安的沉默异常之久。 待汤药被送进来后,他抹去眼泪,将药很快灌了下去,一滴也未剩。 待饭食被端至眼前,剑童喂一勺他吃一勺,吃得又快又干净,眼中的泪一再被压下去,再未得逞滚出来过。 陷入罪孽自省之中毫无意义,只会让自己坠入炼狱。战事还在继续,身为将领,他务必早些恢复。 吃完饭食之后,常岁安即问:“宁宁,大都督,之后的仗要怎么打?” 崔璟看了看坐在那里喝茶解渴的李岁宁,道:“兵分两路,一路留守,一路进攻。” “进攻?”常岁安微睁大了红肿的眼睛。 他一直以来脑海中仅有“驻守北境”四字,每每北望那些延绵的山脉和无边大漠,更下意识地默认此战只有“守”的可能,而从未想过进攻。 此刻不禁问:“如何攻?” “出关。”李岁宁放下茶盏:“直击北狄境内。” 常岁安更加震惊了,不是去攻阿史德元利的扎营处,而是直接攻入北狄内部?! 这仗……竟还能这样打吗? “宁宁,这会不会太过冒险了?!” “此次我军全歼北狄两万兵马,阿史德元利负伤,正是我们进攻的好时机。”李岁宁:“而阿兄想不到的,北狄人只会更加想不到,如此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阿史德元利决不会轻易退兵,他的战术便是久攻耗战之法,倘若我们一味只守不攻,这战事三两年内只怕都无法真正结束,而我们支撑不了这样久,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此次北狄出兵数目惊人,许多部落几乎倾巢而出,这代表他们后方必然空虚——”李岁宁笃定地道:“届时后方一旦生乱,他们便只能撤军。” 常岁安听懂了:“此乃釜底抽薪之策……” 旋即忙又问:“可孤军深入,补给要如何解决?” 悬军深入,最先需要考虑的便是持久的粮草供给问题。 “北狄不同于别处,他们的部落分布相对分散。”李岁宁:“每过一部落,一路杀过去,还怕没有补给吗。” 这话好比是不带武器与人比试切磋,对方问怎么没有武器,而她答:【待会儿杀了你,不就有了吗?】——不可谓不嚣张。 常岁安呆了呆,感到无法可想,只能再问:“既然他们的部落分散,想必位置不好找寻……我军要如何确定各部落所在?而不至于迷失困死在大漠中?” 李岁宁:“有俘兵带路。” “万一他们使诈呢!” 李岁宁一笑:“阿兄放心,我自有分辨对策。” 常岁安下意识地点头,刚想着还有什么其它疑虑时,脸色猛地一变,险些从榻上滚下来,直直地看向妹妹:“宁宁……你要亲自率兵入关攻打北狄?!” 要率兵前往的竟是宁宁?! 这怎么可以! “不行!”好不容易沉稳下来的常岁安一下子冒了眼泪:“大漠太远了,还要穿过戈壁,多得是进去便再也回不来的人!你从未去过北狄,怎能贸然率兵!” 听到这句“从未去过北狄”,崔璟心底被无声扯动了一下—— 她与他最先提起这个决定时,拒绝了他率兵入北漠的提议,理由便是她去过北狄,她比任何人都熟悉那个地方。 他人眼中的伤疤,不过是她屠敌的刀刃。 此时,崔璟看向她,只见她眉眼间仅有一丝意气风发之气:“早在数百年前,便有汉将冠军侯霍去病大败匈奴,登狼居胥山,筑坛以祭天——而今不过是将我汉人祖先走过的路再走一遭而已,何以惧之?” 常岁安仍难安心:“那怎能相提并论,彼时国富兵强……” 李岁宁:“而今玄策军尚在,谁敢说我大盛无强兵?” 对上那双笃信而饱含大国气概尊严的眼睛,常岁安余下的话陡然一滞,心头随之涌现热血,视线变得更加朦胧却逐渐坚毅。 大国尊严当如是,正该怀有铁血胆魄,区区贼子何惧之有! 他不该因对妹妹的忧虑,而自减大盛威风。 妹妹不单是妹妹,还是大国储君,大国节度使,大国将军! 常岁安不再阻拦,只强忍住哽咽,问:“宁宁,你欲何时动身?” 负责筹备此事的崔璟代她答道:“三日之后,一切便可完备。” 常岁安算着时间,每日按时用药吃饭,余下的时间悉数用来睡觉恢复体力,除了乔玉绵的身体状况外,再未过问任何事。 三日后,日落时分,大军集结完毕。 崔璟也披甲上了马。 计划中,需要一队兵马掩护李岁宁一程。 正如崔璟先前所言,由他负责替她择选随行之人,于是他选了自己率兵掩护,再陪她走一段路,护她这短短一程。 此次的计划是为突袭,因此选在这般时辰动身,没有擂鼓没有号角,气氛却有着别样的肃穆。 大军将发时,刚能走动的常岁安披着甲衣,在剑童的搀扶下出现在兵马前,执意要随行。 他的妹妹不单是他的妹妹,但仍是他的妹妹,他做不到让妹妹独自前去冒险! 系着玄披的李岁宁坐于马背之上,对他道:“站住。” 这语气不容置喙,常岁安抬首看她。 “此去攻取北狄,岂容伤兵跟从。”李岁宁:“再敢上前,视作扰乱行军,以军法处置。” “宁宁……” 剑童忙拉住自家郎君。 “好好养伤,下次出兵,我留一个位置给你。”李岁宁言毕,即调转马头,下令动身。 马蹄滚滚,离营之际,忽有一只不知从何处跑出来的无人单骑汇入队伍中,很快越过其它马匹,扬蹄奔向最前方,来到李岁宁身侧并行。 李岁宁转头看去,只见那棕红大马额间一点雪白,微白鬓毛随着跑动漂浮着。 不多时,一人一骑急追而至,马上之人一脸忐忑,声音随马蹄而颠簸着:“殿下,是榴火非要来!我说不算也拦不住它!”
第613章 就送到这里吧 李岁宁看向身上背着只鼓囊囊的大包袱,显然是早有准备,且将说谎的心虚忐忑之色全写在了脸上的阿点,故意没接他的话。 阿点见状果然更急了,不打自招:“殿下!我不是故意不听话的!” “可是您又要去北狄!”他道:“我不想再回玄策府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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