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榴火。 原本被留下的榴火,在李岁宁动身不久之后,便独自跟了上来。 但它跑得慢,没能及时追上队伍,于是一路循着踪迹气息,直到此时才来到此处。 后方追兵渐近,榴火催促归期过崖。 归期仍旧不敢,哀鸣着不复往日威风,眼睛里泛出泪光。 榴火怒其不争般嘶吼一声,不知在传达着何意,并重重挤撞了一下归期,而后突然奔向断崖。 归期见状,神情与通身皮毛一凛,不再犹疑,立即紧随而上。 榴火年少时,曾经带着它的主人,成功跨越过类似宽度的壕沟,除它之外,军中再无第二匹战马可以做到。 但如今的榴火已经老了。 它也知道自己老了。 垂垂老矣的战马凌空跃至断崖上方,屈起的马腿前蹄在即将触碰到对面崖壁时,伸出前蹄,奋力往前扒去,勉强扒住积雪山石—— 在它的下半身悬空下坠之际,紧随而至的年轻战马飞踏而来,一瞬间以身下老马将坠的躯体为桥,成功奔跃而上! 归期骤然落地,蹄下不支打滑,嘶鸣着摔滑而出,将背上的李岁宁也甩了出去。 同一刻,榴火的嘶鸣声伴随着积雪和山石碎块,一同往崖下坠去,回荡着,直至消失。 相传羚羊一族需要翻越山崖峭壁之时,老去的羚羊会以身躯性命为桥,助年幼的羚羊飞渡,这是生存本能,亦见舐犊之情。 而在这二者之外,从江都到太原,再从太原来到北狄的榴火,始终都在践行着它的忠诚与勇毅。 它的身躯老去,忠心却从未消减。 于烛火将熄之年固执地奔袭万里,它等得似乎便是此刻。 那些北狄军很快赶到,他们无不急急勒马,而他们身下的马匹无一敢试图跨越这断崖。 看着对面的马蹄滑摔之痕,那些北狄人震惊之余,甚至有人流露出一瞬的叹服之色。 为首之人抬起手,让身侧的部将收起了长弓。 那一人一马似乎是摔落于对面雪中下坡之处,又有山石阻挡,视线根本看不到具体位置,再多的箭矢也是白费。 想到今晨在帐中听到的那个消息以及方才所见阿史那提烈之死,那名部将下令后撤,先择路绕行再说。 而即便是最近的一条路绕至对面山中,至少需要大半日的时间,甚至更久。 摔落雪中的李岁宁尝试起身,又再次倒下。 归期步伐艰难地走到李岁宁身边,悲鸣着摔卧在她身侧。 李岁宁翻转身形,仰躺于雪中,屈指于苍白染血的唇边,吹出一声哨音。 没有回应,她便又持续吹出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直到没了气力。 大片雪花砸在女子眉眼间,压着雪花的苍白眼睫一颤,一颗圆圆的泪珠自眼角滚落而出,划过眉尾,黏上雪片,瞬间便将其融化。 待再积攒了些力气,李岁宁便再次吹响哨声,一遍遍重复着,不肯放弃。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鹰啸入耳。 李岁宁正待再次吹哨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拔出靴间短刀,插入雪中,撑着坐直起身,看向前侧方。 御风飞到李岁宁面前,鸣叫着盘旋了数圈之后,又忽而飞去,在不远处打转。 直到它的后方出现了一抹棕红。 凛冽风雪中,年迈的马匹步伐缓慢吃力地蹚着厚厚的积雪走来。 李岁宁怔怔而望,直到一身皆是刮伤的老马走到她眼前,嘶鸣一声,折腿无力地跪倒下来。 李岁宁猛然紧紧抱住它的头,以额相贴,闭眼泪如雨下,像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近乎感激地喊它的名字:“……榴火!” 御风盘旋了一阵后,落在归期身上,正累得大喘气的归期四脚朝天将它甩下,御风沾了一身雪,大力地扑棱着翅膀,扑棱干净后,收膀于身侧,几分神气。 御风对此一带的地形最为熟悉,榴火坠落的崖底是一条急流,水流由上至下十分湍急,结冰不厚,冰面上方被积雪覆盖真容,乍然看不出端倪。 榴火坠入水中,被冲入下游,御风一路追去,将它带回。 榴火身上破开了许多口子,有被山石剐蹭,有被冰块划伤,但它下坠之际屈藏起了四肢,因此未曾重伤腿部。 马腿是战马最重要的部位,马腿断则必死,即便存了必死之心的榴火在最后关头,也未曾放弃过求生,这一点和它的主人一样。 体力不支的李岁宁重新躺了下去,榴火和归期一左一右紧挨着她,为她挡风取暖。 李岁宁时而闭眼,时而静望大雪纷扬的天穹。 此番九死一生,但她无悔自己的决定,再有百次,还会是同样的选择。 半人半鬼逆天而归,行于这世间,走在哪里皆是冒险,一道命劫悬于头顶,不知哪日便会突然不讲道理地降临,让她的一切努力崩塌……与其被这劫数打一个措手不及,倒不如引劫入笼,将其困于可控可知之境,主动迎杀至少占据先机,此时想来,这一缕先机或许便是她唯一的生机。 她此番犹如不要命的赌徒,可若不赌,便只有被这劫数击杀的下场。 她凭实力赢来的局面,凭什么要被全无道理的劫数毁去。 北狄她一定要来,此劫她一定要破,她为何要以带劫之身去见她那运气一向不错的小王叔,她要在那之前成为一个真正无厄运所累的“人”,然后公正利落地杀掉他。 此番九死一生又如何,赢了便是赢了,她赢得很光彩,很值得,很畅快。 李岁宁躺卧雪中,身躯残破虚弱,心魂畅快磅礴。 她静静地等待体力恢复,接下来的安排已经清晰地排列在了她的脑海里。 从此处往南,抄近道行马三日,便能抵达她的人手据守的部落,那几处部落早已不愿归从北狄王庭,因此阿史那提烈并没有急着、也的确暂时腾不出手去解救那些部落里的老弱妇孺。 故而这条通往南面的路,目前仍是被李岁宁的人手掌控着的,若她运气稍好些,路上便可以遇到巡逻的将士。 待和后方将士会合之后,点足了人马,带上充足的粮草和火药,便可率兵前去营救被困的将士。阿史那提烈之死,必然会让北狄军人心动摇,到时以烟花暗号,同山中将士里外夹击,李岁宁有信心一战打残阿史那提烈余下的兵力。 再之后,待休整后,即可直逼北狄王庭。 阿史那提烈这只硕大的拦路虎已死,后续只要能靠近北狄王庭,有眼线探子相助,总能杀得掉那位北狄汗王。 北狄人历来有传统,只要可汗去世,即便是正在征战的大军也要即刻返程。 前路一切可望,皆在掌控之中,唯一麻烦的是自己伤得太重,恐怕要拖慢计划,但此时感受着身侧马匹的毛发温度,李岁宁心间却觉安宁。 几度昏沉,意识涣散,她却始终未敢任由自己彻底失去意识。 天上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地上的雪却在细微地震动着。 一直在留意观察四周情况的御风发出提醒的鸣啸。 那震动在加剧,大地在颤动。 李岁宁定下神,判断片刻,断定那是马蹄带来的动静,阵势之大,必然不会少于数千骑。 仔细分辨,动静来自南边,从那里过来的,应当不会是北狄军。 后方固然尚有她两千人马,但却是分散据守,按说不会无令擅自集合而来。 那会是谁的人? 这里临近断崖,乃是险路,那些人马想必不会经过此处赶路,应不会对她的安危造成威胁。 李岁宁尚在思索间,归期站了起来,突然朝那些马蹄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归期机敏,若见北狄兵马它不会贸然靠近,李岁宁便没有出声阻止。 约两刻钟后,四野大地震动之感愈发剧烈,树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前方是一段下坡,李岁宁凝望许久,终于见到一抹玄色自雪白天地间探出。 兵马整肃,玄披,玄甲,玄策军旗。 而为首的青年眼中所现,乃黑袍,黑发,满地赤雪。 十六年前,在这片雪原中倒下的女子,此刻提着一柄短刀,从那片赤雪中慢慢站了起来。 四野空旷无垠,寂静苍茫天地间唯她一人。 寒风拂其发,银雪沾其衣,她是残破的,狼狈的,无声的,但其周身仿若环绕山海之气,呼啸间,震烁天地。 在无绝看来,那分明是自烈火血海中淬炼涅槃而出,而终于补全的帝王骨相…… 何为天意?——此后她即为万民之天意。 何为国运?——此后她即为国运! 无绝猛然间终于懂得了天镜口中此劫的全部意义,一时间心魂为之震动,踉跄下马,奔扑数步,猛然伏地,含泪颤声叩首:“……恭贺殿下,杀出此劫!” 后方的将士们紧跟着下马,纷纷单膝跪落雪中,动作齐整地抱拳行礼:“末将等参见殿下!” 无数行礼之下的刀甲相击声中,崔璟已快步奔行上前。
第625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看清来人队伍时,无力支撑的李岁宁便已经撑着短刀,坐回了雪中。 很快,她看到了崔璟,且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到这样慌乱不安的神情。 慌乱的青年蹲跪在她面前,忙以手臂环托住她的身体,却不敢太用力,她衣袍残破到处都是伤口,身上除了雪便是血。 “崔璟……你怎会来此?”李岁宁的声息很弱,断续着问:“不是让你,等我回去吗?” 崔璟知道她记挂着什么,立即答她:“国门无恙,局势可控,我来接殿下回家。” 他连声音都是乱的:“……伤势如何?可曾服药?” “服了药,料想死不了……”李岁宁听得那声“国门无恙”,才敢放松下来,安心倚靠在他臂弯中,也不再急着追问什么,他说可控,那便等之后再细问吧。 而抛开这些大事大生大死,她容许自己的神思松散开来,最先说的一句却是:“崔璟,我的曜日断了。” 崔璟还不知道她拿曜日杀了谁,但他知道,她一定做成了一件除她之外这世间再无人能够做成的事。 青年一向凛冽平静的眼中此时蒙上一层泪光,他替她拭去眼角的血迹,声音沙哑:“我会为殿下再铸新剑。” “之后殿下执新剑,无需再赴戎机,也无需再与任何人冒险死战……”他说:“只需持剑扬我国威。” 天子执剑而扬国威,他必会为她,为她的大盛,铸造出最锋利的剑。 不止是一把曜日,还当有兵械,兵马,军阵,军力。 她会是被这把利剑高高护起的帝王,而永远再不必像此时这般孤身犯险断骨流血,她的心血只将用于建万世不拔之基,开万世太平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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