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异国之间消息传递极为不便,为了保证消息传达,许多密信是重复的,而所述内容最早距今已隔两月余。直到越往前去,随着传递距离难度被缩短,信件上传达的事件内容才逐渐变得相对及时。 那些一封封先后传来的急报,铺展开来,仿佛合成了一幅正在被野火烧燎着的万里江山图,图中每处局面在李岁宁眼前逐次放大。 有些消息在意料之内,有些变动却在常理之外。 去岁冬月中旬,吐蕃大军入境。 崔璟对吐蕃犯境并非没有防备,陇右与吐蕃北面接壤处一直留有兵力把守巡查,但吐蕃大军未从北面攻入,而是从东面的吐谷浑“借道”。 吐谷浑反了。 有吐谷浑为吐蕃大军大开了方便之门。 吐谷浑位于剑南道以北,那一带的防线一直由驻守西境的益州荣王府负责,但荣王府留守的兵力未能抵挡两日,吐蕃大军便势如破竹地攻入了大盛境内。 入境后,吐蕃大军未有攻往如今有重兵把守的京畿,而是选择直逼太原,这其中的用意权衡再明显不过——他们要借着北方兵力悉数用于抵御北狄的时机,一举趁虚而入,攻占大盛北方疆土。 彼时乃十一月,北境与北狄之战尚未透露出休止的信号。 而吐蕃集结大军也需要时间,他们动兵之初,大盛与北狄之战正处于最艰险的关头,每一场凶险的守关战役都有关口被破的可能,北境各处兵力相继前去支援。 在吐蕃看来,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时机。 吐蕃突然来势汹汹,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北境局面雪上加霜,大盛举国恐慌。 值此时机,荣王李隐再次派出官员,去往危机重重的太原迎天子回京避险。 太原随时都有可能被吐蕃军攻占,荣王此举,谁人不道一声仁德。 腊月中旬,随着吐蕃军逼近,褚太傅做出了一个决定,“护送”天子离开太原,却非是归京,而是回洛阳暂避。 然而匆忙行至半途,突生变故。 随行的官员中有人生出了异心,与暗中设伏的刺客里应外合,刺杀天子。 病弱已久的女帝遇刺,与车驾一同坠入冰湖,尸骨无存。 马行舟为护驾而重伤昏迷,生死不知。 天子的死讯传入京城,监国荣王一声叹息,不顾那些历数女帝过世的朝臣反对,仍尊其为大盛皇帝,为其拟谥号,使其衣冠入皇陵,举国服丧。 在为女帝发丧期间,北面的战报一封封急传入京。 一次朝议,一名为女帝披素的官员出列哀哭国之现状,只道:【太平年间国尚不可一日无君,况乎此时?】 紧接着,骆观临出列,跪请荣王承继大统,以天下为重。 很快,群臣跟随叩请。 荣王未允。 接连数日,以骆观临为首的官员,于荣王府邸外长跪不起。 一日大雨,骆观临不为刺骨雨水所动,仍旧长跪雨中。 荣王终不忍,撑伞而出,骆观临仍不愿起身,直至荣王叹息点头,道一声【愿遵从先生之意,临危受命以安国朝民心】,骆观临复才起身含泪长揖一礼。 荣王与其深深还礼,亲自将一众官员请入府中。 至此,荣王诛杀卞军,入主京畿已有半载,而今天子驾崩,那个不被他承认的皇太女尚无音讯,他此时以“临危受命”为名登基,已然是名正言顺。 正式的登基大典在三月初三。 三月三,生轩辕,正宜君临天下。 消息迅速传往各处,李家宗室人员大多没有异议,许多节度使与藩将也相继俯首认同。 这大半载以来,荣王致力于招安各处势力,今已初见成效,随着他即将荣登大宝的诏令传开,内政人心渐有归拢之象。 除了淮南道、河南道,以及河北道这些归皇太女管辖之地,尚未有归顺迹象。 同时,皇太女已葬身北狄的消息愈演愈烈,如此形势下,淮南道各处,尤其是江都之地,夜间常闻百姓啼哭声。 如此大势之下,从太原又回到洛阳的那些官员,得荣王相请之下,相继有人归京而去。 褚太傅仍居洛阳,天子遇刺当日,太傅奔波受惊之下一病不起。 荣王先后差遣医官前去为太傅诊看,屡屡相请,邀太傅归京主持大局,半点不曾计较这位老人先前在太原拥护皇太女之举。 太傅却依旧不为所动。 直到荣王百忙之中不顾自身安危,亲赴洛阳城外百里处,只求见太傅一面。 众人相劝之下,太傅终于前去相见。 这一场叙话中,荣王提到了已故的先太子效,自言愧不如侄,然而如今局势所迫,为江山大计,不得不受此命,自知不足,故请太傅伴于左右,教导劝谏,他无所能,惟愿尽心履行阿效生前之志。 先太子效乃是褚太傅最喜爱的学生。 这一席话,终究打动了褚太傅,很快被引为一桩美谈。 又有文人翻出了荣王多年前所作的《祭侄文》,时隔多年,读来仍叫人潸然泪下,感怀叔侄情深,心意相通,皆为同道者。 于是在世人的感慨中,带着对已故学生的遗憾珍爱,褚太傅终于认可了荣王,动身归京。 褚太傅此举影响颇大,天下名士闻讯,遂也先后入京。 而那些仍在犹豫观望的官员们也不再坚持,看一眼北境的方向,终也洒泪而去。 此值二月初,很快,洛阳城中的朝臣,只余下了寥寥几人,其中一个便是魏叔易。 在世人看来,这位魏相不是不想回京,而是回不得。 他曾是女帝心腹,之后拥护皇太女,更重要的是他的妹婿乃是废太子李智……纵横官场多年,归来立场不明。 皇太女虽多半死在了北狄,然而废太子却还活着,这位魏相即便归京,也很难取信于新帝,日后只怕亦难逃被清算的命运。 这样的人物都是有傲骨在的,想来也不愿自入难堪之境,坚守洛阳至少还保有一份体面尊严。 本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栋梁之臣,此刻却陷入这般境地,实也叫人唏嘘。 但最叫人唏嘘千百倍的,还当数那位“皇太女”。 原本大好形势,偏要孤身入死境,如此胆魄决心叫人敬佩,也必当被铭记,但是同这些死后之名相比,她原本是有望与荣王相争之人…… 她动身入北狄的时间,要比荣王入主京畿还要更早一些,至今都未有音信,只怕当真是葬身北狄了。 而史书通常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百年后,史书上只怕也不会承认她的李氏身份,就连功绩能否被如数载入,也要看当权者的气量和心情。 虽是初春,江都城中却一片萧索气态。 许多官员屡屡登门江都刺史府,只想求来一个皇太女安在的消息。 常阔已多日未曾出现在人前,据说是病了,悲怒攻心,触犯了旧疾,病得很重。 而与淮南道相邻的江南西道,宣安大长公主府中,已在准备动身入京事宜——外人看在眼中,明白这是形势所迫,纵然是大长公主李容,也不得不顺应大势了。 各处都在着眼于三月三的登基大典,唯独西北方的将士百姓顾不上去探听京师的热闹消息。 尤其是朔方的将士们,一切归拢向上的气象都与他们无关,他们抵御着吐蕃大军,未敢有丝毫懈怠,唯余满腔愤恨,愤恨来犯的异族,愤恨即将登基却与他们有血仇的伪君子李隐。 吐蕃军在关内道与河东道之间的地带受阻,眼见太原就在三百里外,大军大半月间却迟迟无法再前进半步,而抵挡他们的正是朔方军马,却不止朔方军。 此次进犯大盛,由吐蕃王亲征。 此刻他正质疑有人提早走漏了他行军的消息,否则他一路急攻而来,根本没有留给各处调布兵力的时间,此处又怎会布有这样的重兵把守拦截?这倒像是早有部署! 况且,不是说如今的大盛北部已是不堪一击的光景吗? 面对他的质问,坐于帐内的女子淡淡抬眸,反问他:“已然攻下三州,不过在此遇阻半月,王上便没有耐心了吗?” 吐蕃王走到她的案前,忍着怒气发问:“本王是想问一问公主,合作之人究竟是否可信?” 他只知道这个女人在大盛有内应,且是很厉害的内应,对方的确给他提供了准确的大盛西境布防图,若不然他也不能一路这么顺利地攻进来…… 但这个女人始终不曾对他言明合作者的身份,这令他多少有些疑虑。 “王上,他是否可信已经不重要了。”系着湖蓝色披风的女子静静看着他,道:“我们已经来到了此处,接下来能取下多少疆土,便看王上的本领和野心了。” “况且,北狄军凶险,北境战事吃紧乃是实情。”她道:“吐蕃后方大军还在陆续赶来,面对前方这不过六万兵马,王上究竟有何惧之?” 吐蕃王定定地看着她:“本王只希望固安公主不要有所隐瞒——” 明洛微微一笑:“王上大可放心,我与王上生死相系,利益与共,自然无不为王上思虑之理。” 吐蕃王脸色阴晴不定地离开。 他和这个女子达成了一个交易,她为他敞开吐谷浑的大门,带他攻入大盛,取下大盛半壁江山,在那之后他会立她为王后。 二人相互皆有算计提防,但此时又都需要对方,吐蕃王很清楚,眼下尚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目送吐蕃王离开,明洛淡淡收回视线,继续翻看面前的公文信件。 慢慢地,她有些走神,目光移开,落在烛台上,忽然发出一声嗤笑。 她至今想来仍觉几分恍惚,她的姑母竟然就这么死了。 那样威严不可侵犯的天子,值此暮年,竟然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死在了逃亡奔波的路上。 不是说要留在太原,不是声称“朕与储君同归”吗? 应当留在太原才对啊,她这个做侄女的,原本还想去太原拜见请安呢。 明洛嘲讽的眼底有一丝未来得及宣泄的不甘,她当然不甘,她都没能让姑母好好地看一看,她这颗弃子是怎么回到大盛的……当初将她舍弃的姑母最应当亲眼看一看才对啊。 姑母为何要走呢?是因为她也再不相信那位皇太女、她的亲生女儿能活着从北狄回来,是吗? 想到“亲生女儿”四个字,明洛讽刺地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才对……” 这世上竟果真有复生之术,而姑母那样的人,怎会偏偏选择让一个没有用处的女儿活过来呢?姑母应当选择她的“儿子”先太子效才对啊。 去了吐谷浑之后,听着那位常娘子变成宁远将军,再成为江都刺史,淮南道节度使…… 一次夜中,她自一场有关天女塔的噩梦中惊醒,联想到种种蛛丝马迹,心中终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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