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隐从一开始便很清楚,骆观临真正忠于的并不是他李隐这个人,此人所拥护的是李氏江山,是李氏君权,而他刚巧是可以让对方施展抱负的那个合适人选,如此而已。 骆观临此一类人,想做名士,想为名臣,想要流芳千古,想要博得一个为国为民之名,为此他们会严于律人,包括自己以及君主。 他们是制度的化身,坚定信奉君臣父子之道——而【君臣父子】,此中有君臣父权,却从来没有女子容身处,这正也是此人极力反对明后当政的原因,女子为帝,触犯粉碎了他根本上的信仰与利益。 此类人多数是自大自负的,眼中容不下沙子,心中容不下异类,穷其一生都在寻找能让他们施展抱负并给予他们包容的仁明君主。 在李隐看来,此类人同样也是最好掌控的,只要给予他们敬重,成全他们的美名,便可使他们感激涕零,跪呼明主,鞠躬尽瘁。 如此之君贤臣明,根本上不过是各取所需,但这样的君臣关系,方为真正的稳固长远之道。 骆观临起身行礼告退时,已近子时。 夜中寒凉,出宫即便乘轿也尚需耗时半个时辰,李隐便留他在甘露殿歇息。 古有君臣抵足而眠之佳话,骆观临犹豫了一瞬后,未曾拒绝,在宫人的指引下移步偏殿。 夜风未止,熄灯后,骆观临披衣站在窗前,隔着一道长廊,看到一名身形高大的佩刀禁军踏着夜色而来,一名内侍小跑着为他提灯。 骆观临辨认出,那人是李隐的心腹,统管京中禁军。 已是这般时辰还要过来汇禀公务…… 骆观临隐约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京中近来戒严非常,城中巡逻排查十分密集,李隐行事一贯谨慎,为了登基大典顺利进行,这原本无可厚非,但若只是寻常戒严,李隐的上心程度似乎过了一些……李隐固然谨慎,却也一贯从容,凡事因暗中运筹帷幄,方显出表面淡泊之感。 骆观临眼前闪过方才在内殿谈话时,李隐数次无意识慢慢摩挲扳指的动作。 这动作很细微,但李隐很擅长伪装,这小小动作在旁人身上算不得什么,出现在李隐的身上,却值得留意。 在骆观临看来,这似乎说明李隐并不完全如表面看来那般平静耐心从容。 再结合这深夜前来的禁军统领……他是否可以猜测,是出现了什么计划之外的变故,扰乱了李隐的心绪? 足以扰乱李隐心绪之事,必为大事…… 骆观临负手凝望天际现出的几颗模糊星子,心间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个猜测。 这个猜测让他心神震动,他看似未动,心中诸声却已喧嚣。 依常理而言,纵然不论胜败,却也绝不可能这样快……但他的主公,何曾遵循过常理? 心神摇动间,骆观临蓦地移转脚步,下一刻却又忽然顿住。 这不受控制踏出的一步,是他这些时日最鲁莽的举动。 方才有一瞬间,他急于去探听印证,或者说,他该去见太傅……但万千漂浮而起的心绪,下一刻悉数被压落于心底。 若他猜测为真,李隐如此戒备,必然封锁了消息。 而太傅因先前在太原拥立过皇太女,一直被李隐的人手暗中密切监视着,此时这监视必然更胜之前…… 早在京中第一次碰面时,太傅便暗示过他,不必也不可再有书信往来,一切按照原计划行事,必要保证万无一失。 如今这般关头,每个人都在无数双眼睛的监视之下,时刻如履薄冰,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流或许都会招来疑心,因此毁掉全部谋划。 那便不去探听。 她回来与否,对天下人而言很重要。但对计划而言,并不重要。 他也不必去探听什么,若他的主公当真回来了,来日他留下的局面,便将是最好的贺礼。 昏暗中,骆观临向着东南方向,深深端正一礼。 去年,他离开洛阳的前一晚,也曾这样向着北方行过一礼。 他从来不曾负气。 他只是自惭形秽。 彼时听闻主公北去,他久久未能回神。 在那样的决策之前,一切为国为民的震耳口号都显得苍白浅薄了。 静立庭院的那一夜,无人知晓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转变。 洛阳已不需要钱甚,钱甚已无用武之地。 骆观临却尚有可为之事。 若只于局外指点江山,不敢以身以声名入局,算得了什么谋士?如何配得上如此明主? 另为他人家奴又有何妨,本就一身污名,何惧再添一重。 他此时所行,即为他所求,因此行事前不必解释,事后也无需正名。 骆观临凝望天穹许久,转身时,眼底唯余决然之色。 接下来数日,李隐很少离开甘露殿。 殿内每日往来官员不断,除了政事之外,余下之言皆与即将到来的登基大典有关。 骆观临大多时间随同李隐左右,协助处理事务,也从未再迈出过宫门半步。 除了忙于登基大典的官员之外,出入甘露殿者,也多见武官。 京城外并不太平,据说“卞军余孽”纠集了不小的势力在作乱,许多官员怒斥,这是存心想要扰乱登基大典,反贼亡李氏江山之心不死,其中只怕还混有其他异心者,务必诛尽才好。 幸而即将登基的新帝有先见之明,提前便调动了黔中道兵力前来,黔中道大军这两日便能抵达山南东道,此番必能确保大典不被搅扰,且可一举彻底肃清全部余孽,并借此立天子之威。 但京师外的动乱还是影响到了京师,百姓们这几年经历的战乱太多了,一点风吹草动便让他们犹如惊弓之鸟,不敢再出城走动。 这倒也是好事,正值紧要关头,减少不必要的人员流动更有利于控制局面。 绕是如此,京中的戒严程度也一再增加。 而大多官员所不知道的是,各城门处戒严的更有来自各处的消息,它们被一层层反复筛选过,才被准许流传开来。 这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长久之下难以保证,但维持到登基大典完成即足矣。 城内是严密巡逻的禁军,城门处层层把守,城门之外亦有禁军巡视,再往外,是李隐用来“平乱”的大军,如此一重又一重的紧密部署,令整座京畿俨然已如铁桶一般,连一只飞鸟也很难脱离掌控。 京中各处戒备,紧绷,忙碌,一切却又井然有序。 李氏宗室人员大多早早便已抵京,他们是昔日在圣册帝对宗室的屠戮之下的幸存者,李隐登基为帝,于他们而言是一种真正的拨乱反正。 这些年来他们大多数人早已没了实权,如今江山重归李姓,他们都期待着重新掌权,大多心绪昂扬勃发,数着登基大典到来的日子。 到今日为止,距大典仅余三日了。 数到此处,便有人私下议论,那位在宗室中一直握有实权,例外般存在的宣安大长公主李容,至今还未抵京。 李容早在一月前便已动身。 半月前,李隐亲自下令遣了一支禁军出京,前去相迎这位久违的皇姊。 此一日,那支禁军返回京中,只带回了宣安大长公主的几句话。 她自称路途颠簸之下患病难行,所感风寒极易染人,思来想去,为免冲撞了登基大典,遂选择暂避京外养病,待大典完成之后,她会即刻入京,亲自向新帝请罪。 李隐听罢,并无怪罪之言,差遣医士前去,并出言宽慰皇姊,让她安心养病。此外,虑及京师以南动乱频发,正陷入兵乱之中,遂派遣禁军五百余,前去保证皇姊的安危。 当日,医士与禁军便离京而去。 对此,李隐心中已有分辨——看来他这位皇姊,已经知晓李岁宁归来的消息了。 他的消息封锁目下只能控制在京畿之内,对于从淮南道方向赶来的李容,却是无用的。 李容曾在太原亲口证实过李岁宁的皇女身份,而据他暗中探查,李容与常阔似乎“关系匪浅”…… 此刻李容借口患病不肯入京,摆明了是要观望胜负,或者说……已经准备重新倒向李岁宁了。 他这位皇姊到底不是蠢人,该知道单凭她当初在太原力助李岁宁之举,便很难再得到他的优待,如此之下,继续选择活着回来的李岁宁,才是她最好的出路。 如此也好。 李容若入京,反而要费心提防她另有所图。 此刻将未知的麻烦悉数阻隔于京师之外,只待登基大典结束之后,再一一妥善处理,才是最好的局面。 当然,最好的结果当是在京师外平乱的大军将不该回来的那个人一举除去…… 什么功勋奇伟的皇太女,且不说他从不曾承认她的李氏身份……而谁又能真正作证她不曾死在北境?纵有可作证者,皆为乱党尔,务当诛尽。 成为了天子,便掌控了真相。 可惜直觉告诉他,她既回来了,便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既如此,他这个天子,便慢慢杀她。 李隐尚有雅兴于窗前独坐,与己对弈。 由他一人之手促成的棋局之上,厮杀正炽。 殿外,被雨水洗过的春意中愈见浓绿。 接下来数日皆是晴日,大典前夕,钦天监官员夜观天象,皆安下心来。 明日三月初三,是个可以预见的晴好吉日。 万事俱备,动荡多舛的大盛江山即将迎来新帝。
第635章 原为女儿身 有宫人踏着夜色来到了京师荣王府内,送来了皇子冠服。 那宫人微躬身,恭敬地说:“王爷有言,若世子身体抱恙,明日可于府中静养,王爷不会怪罪。” 李录微微含笑:“请回禀父王,录自觉身体尚可,明日大典,必当到场为父亲庆贺。” 宫人便不多言,应声下来,行礼告退而去。 李录苍白羸弱的手指轻轻抚过那朱漆托盘上叠放着的皇子袍服,眼底仍含着笑意。 父王这场登基大典,也有他一份心血在……他怎么能不去见证呢。 作为新帝的儿子出现在大典之上,这是何等荣光……父王还有一个儿子,那个叫李琮的儿子,应当已随黔中道大军来了京师,但李琮甚至没有入京的资格,只能在城门之外为他们的父亲继续厮杀。 相比之下,他似乎是“幸运”的了。 若他是李琮,必然会嫉恨他这个兄长。 这便是父王的依仗吧?——即便明知儿子们会有生出不满的可能,却从不担心会危及他这个父亲,因为父王笃信他们做儿子的至多只会互相残杀,只会为了父王儿子的身份争夺到头破血流。 他们就像父王圈养的家犬,即便再不安分,也只会相互撕咬。 父王从不担心他们相互撕咬的结果,反正父王还会有很多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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