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晓全貌,才能一次扫除干净…… 李隐平静的眼底蕴藏着杀机,瞳仁漆黑如渊洞,静静看着眼前这场剥皮拆骨的大戏。 四下因为马婉的指证,以及那金锁中荣王妃留下的证词,而掀起了轩然大波。 李隐没有说话,没有辩驳。 自有人为他开口,断定那金锁信纸乃是居心叵测的伪造,而马婉口中所提到的荣王妃也好,喻增也罢,皆是已死之人,说到底,这根本就是死无对证! “……焉能凭借一两句死无对证之空话,便将如此大不韪之重罪强加到新帝身上!” “并非死无对证。” 一道仿佛从炼狱中爬出来、渗着阴冷之气的声音,从祭台侧方传来。 说话之人走向人前,不再躬身垂首,不再掩饰原本的气息仪态,他走到祭台正前方,抬手除下了头顶的内侍冠,托于一手中,向众人露出了完整的原本面目。 那是一张称得上漂亮的男人面容,肤色白皙,长眉凤眸。 他说:“我就是证人。” 已有官员将他认出,不可置信地颤声道:“喻……喻常侍?!” “果真是喻常侍……” “他竟还活着!” “……” 喻增不是寻常内侍,他先是侍奉先太子,而后又在圣册帝身边担任要职,京师几乎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官员都见过他。 加上他虽为阉人,却生得一副好样貌,实在不难辨认。 宫中的内侍对他也大多熟悉,但宫中内侍经过卞春梁之乱已经换过了一次血,李隐入京后又撤换了大部分人,负责今日大典事宜的内侍多是新面孔。 但跟随在李隐身侧负责此事的,还是有一人或有认出喻增的可能——不过那人早于六日前,便在甘露殿中被撤下了总管之职。 这场局早在太傅答应李隐的请求、点头入京之前,便已经开始部署,喻增顺利出现在此处,乃是必然。
第637章 恶鬼本相 喻增的身份,不需要向在场众人解释。 而他的“死因”,大多数人也仍有印象。 似乎是三年前了,奉女帝之令去往江都监军,动身返京的途中遇乱身亡……有人说是兵乱,有人说是匪乱。 这三年间,局势已是天翻地覆,脚下这片京畿之地也屡次易主,而此刻这位司宫台前掌事忽然现身于人前,开口所言之事,同样足以令这天下局势人心再次陷入翻覆…… “三年前,我于唐州遇刺,而欲借那场行动灭口之人,正是荣王殿下。” 喻增直言间,定定地看向了李隐——那个曾一度被他视作恩人,在撕去恩人的外衣之后、继而支配了他许多年的人。 李隐静静地与那双眼睛对视着。 当年李隐便疑心喻增或许没有真的死去,但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以证明他的疑心,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相安无事之下,他不免觉得是自己多疑了……却未想到,对方会出现在今日这等场景之下。 那么,当年救下喻增的人,究竟是谁? 常阔?——还是李岁宁? 对此,喻增的答案是:“幸而得先灵护佑,侥幸逃过一死,今日方有机会自昭己罪,言明一段早该面世的真相。” “诸位想必大多知晓,我少时曾侍奉于先太子左右——正如太傅言,先太子殿下本为女子之身!” 喻增清利的声音掷地有声:“此事太傅知,我等贴身侍奉者知,郑国公夫人知,玄策军中常阔将军等人知,天子知,荣王殿下亦知!” 四下愈发躁动。 喻增的话语声不曾停下,他直视着李隐,再次提高了声音,一字一顿清晰道:“十七年前,北狄与大盛即将开战,为了断绝先太子殿下返回大盛的可能,荣王李隐指使于我,暗中去信串通了太子殿下的随嫁侍女玉屑……使其暗行了毒杀之举!” 这冷静清楚的话语尾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细微的颤意,仿若染着陈旧的血迹。 “没错!正是如此!”跪伏在地的马婉颤声接过此言,抬头向众人道:“荣王妃留下的证词中也是这样写的!是荣王李隐,当年是他以喻常侍真正的生母作为要挟,逼迫喻常侍!” 马婉言明了喻增之所以被李隐驱使的背后因由。 不管是形容还是言辞,这位世子妃看起来皆有几分疯态,若全凭她一人的指证,自然无人敢去轻信,但正因她看起来神志不清,而无人能够这样精确地掌控一个疯子的言行……这个前提,反而让她此时的话成为了相当有力的佐证。 且如她这样的“疯子”,另外还有一个。 这个“疯子”的出现,在李隐见到喻增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有所预料了。 在马婉的话音还未完全落下时,祭台后方便响起了一阵混乱之音。 紧接着,一道仓皇的人影出现在了人前。 她的衣衫发髻还算整洁,但神智显然是错乱的,她抓住祭台旁正瑟瑟发抖的一名内侍,急声道:“……我是崇月长公主府侍女玉屑!快送我回去,我要回长公主府!” 玉屑是昏迷之后被带进来的。 祭祀大典所用器物繁杂,小到杯盏香炉,大到桌几巨鼎,因工期匆忙,需要许多宫外的能工巧匠铸造,这其中便有孟列安插的人手。 孟列是与喻增一同进的京,一直在暗中筹备诸事。 运送器物之人很擅长上下打点,今日天色未明之际,迟迟铸好的几只炉鼎被送入太庙,为首之人以工期太赶,难免偶有些许瑕疵为由,塞了重金给负责查验的宫人。彼此间都已经是熟人了,后方眼见又有宫人走来,那宫人顾不得有太多思索,匆匆查验,未见大纰漏,忙就放了行。 醒来后的玉屑能准确地出现在祭台处,自然也有安排好的人手暗中给与“指引”。 很快,她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一惊之后,她猛然拔腿,扑上前去:“……喻增!” “喻增!我终于找到你了!”玉屑霎时间双眸通红,她抬手撕扯着喻增的衣袍,声音里满是恨意:“……是你!都是因为你!你去信诓骗于我,害我杀了殿下!” “殿下竟还为我这个该死之人安排了后路,殿下竟还救了我……你知道我有多么恨你吗!” 玉屑仿佛要裂开的眼眶里淌出泪水,旋即又涌现出惧意:“殿下找我索命问罪来了……” 她神智错乱多年,根本分不清虚实真幻,先前雨夜中那一面,她只当是自己见到了殿下的冤魂,那夜她曾问:【婢子知错了,殿下能原谅婢子吗?】 她得到了二字:【不能。】 因这一声“不能”,她日日夜夜都备受煎熬,兼受惊之下,屡屡欲寻死赎罪,但都被拦下了。 而这一次,她的手脚不曾被束住,没人拦她了。 求死,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赎罪解脱之法。 “你随我一同向殿下请罪!向殿下请罪!” 玉屑抓破了喻增的脖颈面容,众人的注目让她更加恐慌,而后她看到了褚太傅,那是殿下的老师…… 愧疚,恐惧,彷徨…… 种种情绪冲击之下,她发出一声尖叫,蓦地撞向了祭台的石阶。 她出现的突然,寻死的动作也极其突然,鲜血很快洇开,宫人内侍惊叫,人群哗然。 喻增看着玉屑微微抽搐的身躯,没有同情,只有感同身受的解脱。 玉屑已经自明了身份,她的死,进一步证实了喻增的话。 喻增撩起衣袍,向祭案跪了下去,高声道:“皇天后土,李氏列祖在上——罪奴喻增,参与十七年前毒害先太子李尚案!此罪不容赦!” “除此外,这十七年间,罪奴执掌司宫台,充当荣王李隐耳目爪牙,亦是作恶无数!” “上将军崔璟秘密行军之际屡屡遇刺,是奴走漏其行军机密——此因荣王李隐欲图除去崔璟,图谋玄策军兵权。” “令其子李录求娶彼时尚为常家女郎的皇太女,亦是欲借常阔之手收拢玄策军。” “徐正业起兵谋逆之际,朝廷粮草遭徐军拦截,同样是奴走漏——此因荣王李隐欲图助长徐正业之乱,以谋坐收渔利。” “徐正业起事之初,淮南王李通病故,实为遭人毒害,下毒者乃荣王李隐派去祝寿的家仆樊偶。” “李隐暗存野心已久,为此不择手段,毒杀储君,谋害宗亲,暗助反贼,挑拨李逸起兵……” 喻增每言一桩,四下的躁乱便愈甚。 最后,喻增双手呈上一封封密信:“此乃益州荣王府多年来与罪奴通信之证,请愿辨者过目。” 一旁,一名鬓角花白的官员,双手颤颤地接过。 这些书信是喻增多年来所留,被他悉数藏于京师宅邸暗室之中,除他之外,没人知道那暗室的存在。 他一直在等这一日,将一切公之于众的这一日。 书信自然不会是李隐亲笔,也不会加盖荣王府印记,但喻增所挑书信大多具有指向,通过其上所述事件,结合信上所署日期,有心者便不难辨认它们的来处。 有面色变幻着的宗室怀着辨认之心,上前查看那些书信。 这时,褚太傅的声音已再次响起。 “李隐为登皇位,无所不用其极!披仁者之皮,行恶鬼之举——使范阳段士昂挑起战乱攻至洛阳,不过是惯用伎俩!” “如此唯恐天下不乱者,敢勾结吐蕃,倒也不是什么新奇事了!” 四下骤然一静,李隐蓦然抬眸。 褚太傅目色如刀,一字字道:“为阻皇太女归境之途,为逼天子南归,便于行弑君之举——不惜勾结异邦作乱者,罪人李隐是也!” 随着老人的声音坠地,周围爆发出更胜先前百倍的震动,如山轰然倾塌,如汪洋之水呼啸倒灌。 弑君与否……此事诸人心中早有判断,只是大多数人选择缄默不言,一个几乎亡国的暮年女帝,已无能力掌控大局,江山需要新的明主…… 毒害储君,那储君本为女子……此事让他们大感震诧,且不论真假,但退一万步说,那已是多年旧事,逝者已矣,逝者救不了大盛江山,是否要因此而问罪新帝,是否要立即作出反应,于他们大多数人而言,仍是有待考量的事。 但是,勾结吐蕃作乱……这却是无法可想的重罪了! 一切内政之乱,尚可解释为心狠手辣的争权之术……但叛国通敌之举,绝无半分姑息余地! 大盛需要的是救国的君主,君主怎能叛国?叛国者如何能为君主?!——这简直荒谬到无以复加! 帝王之术固然从来不可能纯如纸白,但若这桩桩件件皆是真,已可谓是全无底线人性可言,偏偏这样的人又如此擅于伪装……实在叫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将江山交付到此等人手中,江山会是何等下场,他们又会是何等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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