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那最出色的学生,尔等口中的先太子效,一直是女儿身!” “……” 此言激起千层浪,甚至比“李隐毒害先太子效”来得还要令人震惊百倍。 先太子原为女儿身?!这、这怎么可能呢! 骆观临同样脑中嗡嗡作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636章 不是希冀,是允诺 骆观临固然清楚今日太傅要做什么,但却未想到,太傅会以这样一番话,来作为揭示李隐百罪的开场…… 太傅说,是李隐杀了先太子。 太傅又说,先太子效本为女子,先太子效不是李效,而是李尚。 太傅为何要这样说?刻意抛出此等无稽之言引发争论纠缠,以便于争议之下,更好地在人前将计划继续下去?或许另有他未曾想到的用意?还是说…… 骆观临耳边嘈杂,心间喧嚣更甚,换作三年前,他闻听此言,必会立即生出巨大的不满与愤怒,将此视为对先太子的冒犯侮辱,可眼下……他竟然迟疑了,为此事的真假而感到迟疑了! 如三年前的骆观临一般感到不满愤怒的官员不在少数,李家宗室人员的惊怒则更甚,已有人顾不得体面敬重,出言怒斥褚太傅言辞无稽。 李录也十分惊讶。 惊讶于褚太傅口中之言,惊讶于眼前这突然出现的变故。 这份惊讶让李录错失了身边马婉的反应,原本平静麻木的马婉不知何时抬起了头,眼底如同乱石投入了一汪死水中,破开了波澜,水面摇晃变幻。 李录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然而他的父亲作为新帝,身侧内侍官员拥簇,神情无从窥探,但声音听起来依旧镇定: “隐若有不足处,但请太傅教诲——”李隐眼中仅有不解之色:“但阿效故去多年,太傅身为阿效师长,无论如何也不该玷污其身后英名。” 褚太傅声冷如冰刃:“荣王殿下是在‘告诫’老夫,不该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行此时这无状之举吗?” 他听得出,这是李隐给他的“最后告诫”。 然而老人面无畏色,苍老的声音愈发洪亮,夹杂着一丝压抑已久的悲怒之气:“人死了,便可以不在意真相了吗?” “她为大盛江山子民鞠躬尽瘁,遍体鳞伤,甘入北狄那等炼狱……她情愿以身护国,不是不能死,是不能不明不白的死!” 老人锐利含泪的视线扫过众人:“尔等连同老夫在内,还有这天下百姓,皆曾受其恩义庇护!” “既受其恩,便不能不知她究竟是谁,做过什么!” “而杀她之人,又如何配以虚伪面目代她身居高位!” 他的学生愚钝,可以不去在乎,但他做老师的生来尖利,他既知晓了,便不能佯装不知……她要为天下人让三子,做老师的却不能答应,这三子,势必只能由他代劳讨回! 上一次,他没有机会做些什么,这一回,他也要为他的傻学生上一遭战场。 为天下人者,当得天下人助之。 他褚晦亦是天下人之一! 太原城中,那场临别谈话,他曾说过,要她务必大胜而归,威加四海八方内外。 他还说,要待得她凯旋之时,普天之下无有敢不臣服者——那句话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希冀,而是老师对学生的允诺! 他为了这个允诺站在此处,为昔日的她鸣一声不平旧屈,为来日的她铺一段平坦归路。 他不会退,而杀人者,也休想退。 今日此局既成,这场登基大典便是锁住李隐的牢笼,这方祭台即是他的审判之地! 这场以旧事作为开场的审判既然开始,便没有人能够使它戛然终止。 众目睽睽之下,从祭台上那德高望重的老人摘下官帽的那一刻起,李隐便已经注定无法全身而退了。 四下众声混杂,难以被压制。 李录静静地看着父王的身影,脸上几分担忧,心中几分感慨。 太傅今日是不是主祭官都没有区别,太傅是以威望立足人心,他的话注定无法被人忽视。 而父王此时能如何做?将人押下去处死吗?然后将质疑者阻拦者也一并押下去吗?可登基大典尚未完成,天子玺印还未交到父王手中,父王拿什么来接受百官朝拜?难道要做一个仅被自己认可的新帝吗?父王突然陷入如此棘手之困境,如何能叫人不担忧? 这是父王心心念念的登基大典,可此时此刻,这隆重的大典和天子衮服却束住了父王的手脚,示之天下的仁德宽宏也成为了沉重的锁链,将父王牢牢捆缚在此,不得不接受这场突如其来的审判……此情此景,又如何能叫人不感慨呢? 父王为了这场登基大典,将京城铸成了一方密不透风的铁桶,把一切变故都阻隔在京师之外,然而真正的变故却出现在了京师之内,这只父王自认牢牢掌控的铁桶内部…… 李录简直要在心底抚掌大笑了,这何其惊喜,何其讽刺? 李隐的神态反而变得异样平静,眼底只剩下了无声的分辨。 人声混乱间,有宗室子弟站了出来,怒不可遏地质问太傅。 “……太傅枉为天下读书人之首,竟当众以此等毫无凭证之言,玷污先太子效,污蔑栽赃新帝,冲撞祭祀大典!不知太傅究竟意欲何为,是受了何人驱使?!” 怕不是拥护那位皇太女之心不死! 可那位皇太女去了北狄,十之八九已经死了,而褚家人大半都跟随太傅返回了京中——他是怎么敢生出此等异心的?自己不要命了,家人的命也不要了,就为了给新帝蒙上一层污名吗? 这自寻死路,且自毁名节之举,简直让人觉得疯魔了! 而正因此举过于疯魔,才叫所有人都没有防备! 抛开难明的真相不谈,没有防备的众人都惊诧于太傅的举动,不解其这么做的原因。 太傅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身份地位美名?——可这些新帝都会给足。 谁人不知,太傅乃是被新帝三请入京的,这本已是一桩美谈……也让人下意识地认定,被动回京的太傅已经认可了荣王李隐。 太傅若为声名,全然没有必要舍近求远……更何况,这哪里又是求远,分明是求死才对! 还是说,太傅所言……的确是真实的?这位已至暮年的老人,仅仅是想为昔日的学生,讨还一份迟来的公道? 太傅的性情在场许多人都清楚,众人思绪各异,摇摆不定之间,一道叫人意外的声音乍然响起。 诸多声音在质问褚太傅,这道声音却是相反。 “太傅所言,句句属实!” 那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她身穿皇子妃吉服,发冠坠着的玉珠摇摆,此时出列上前,分外醒目。 “先太子效正是女儿身,正是李尚!毒害她的,正是荣王李隐!我知道,我可以作证!” 她说话间,迎上一道道汇聚而来的目光,妆容整洁的脸上几分惶然,几分迷茫,有一瞬间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甚至不确定自己是谁。 长期服药之下,她神思麻痹,仿佛日渐成了一块没有情绪的木头。 直到方才忽然听闻“先太子乃是女儿身”,“先太子是为李隐所害”这些曾拓印在她脑海深处的真相,才陡然激起一丝情绪。 站出来是下意识的本能举动,此刻马婉只觉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丝线拉扯着她漂浮而起的神思,务必要将它们重新锁回牢笼之内。 那残存的挣扎着的一缕不甘,让她猛然咬破了自己发颤的下唇。 痛觉唤醒了知觉,她眼中含上一层泪光,也终于逼出了一丝清醒。 她是马家的女儿! 她蠢笨无用,她识人不清,可她绝不能在知晓真相之后依旧受人摆布! 她可以死,她不惧死,但她不能像荣王妃那样悄无声息地死! 且她想起来了,她前些日子曾经听说,女帝遭刺杀身亡,她的祖父为了护驾重伤昏迷多日后也离世了……她为此发疯吼叫,于是被灌了数倍的药。 刺杀女帝的人是谁?吐蕃乱军?卞军余党? 不……是李隐! 他想要名正言顺登基,而女帝不会禅位……所以他将人逼出太原后,便伺机下了杀手! 李隐害死了她的祖父,同样也是她马家的仇人! 马婉猛然伸手指向李隐,大声说:“是他指使了司宫台掌事喻增,设计毒杀了身在北狄的先太子李尚!” 她提到了一个明确的人,喻增。 四下躁动间,她接着道:“这是荣王妃临死前亲口告诉我的!” “我有证据!”马婉下意识地摸索广袖:“金锁,证据就在金锁中……” 此时,老人的声音从祭台上方响起:“证据在此——” 马婉转身看去,立时道:“没错,就是这只金锁!” 她想起来了:“……正是我让我的侍女兰莺带出去的!此乃荣王妃的遗物!” 这一瞬间思绪被捋顺,马婉似乎更加清醒了一些,她含泪用力扯下头顶的皇子妃珠冠,摔落在地。 “请太傅,请诸位,请苍天,请李氏先祖……”她的言辞仍有些混乱,声音却愈发高亮,披散着发,再度伸手指向李隐:“惩治杀人者,李隐!” 言毕,转身冲着祭案跪了下去,向李氏先祖神位重重叩首请求,无力支撑的身形剧烈地颤抖着,声音低泣着。 褚太傅已当众将那只金锁打开,取出其中之物,交到湛勉手中,让他念出其上荣王妃的指证。 湛勉声音颤颤,却也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 有震惊的官员顾不得许多,走上前去,跟着查看。 李隐静静听着,心间难免有一丝意外。 那个女人竟然留下了这样的东西,她竟然知道那件事。 她是个十分无能的人,当年察觉到了他要将录儿送与明后为质之后,便开始畏惧他这个丈夫。 无能的她只敢畏惧,却不敢做什么,甚至慢慢不敢见他,她对儿子感到愧疚,却又不敢说出真相唯恐父子敌对,她心疼自己同样无用的儿子,却又做不了任何,于是只能苟延残喘。 那样愚蠢无能的纠结他可以理解,他也需要这样一个安分且知晓敬畏的妻子,但是……他当真没想到,她竟然以这份愚蠢无能为掩饰,藏下了这样的秘密。 他就说,当年之事分明那样隐蔽,时隔多年,褚晦又怎会突然平白无故得知……原来,今日这登基大典上的变故,是他那懦弱的亡妻留下的贺礼。 在方才一瞬间的思索中,他险些有了一个离奇的猜测……还好这世道虽然充满变故,却不曾悖离“常理”。 既然还在常理之中,那么,他便只能以“常理”之法来应对了。 在那之前,他要再看一看。 既然已被困于局中,便要看一看今日这场审判之局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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