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的官员本无必要如此细致地与他说明什么,但李岁宁没打算瞒着李隐。 她留他活着,便是要让他听,让他看,让他受尽一切应有的审判惩治,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 伤民叛国者,务必如此待之,方能威慑人心。 阴暗的牢中难辨时辰,被单独看押的李隐卧缩于狭小的牢房内,身上的衮服被除去,换上了囚衣,那囚衣也已被血污改了颜色。 他的手脚皆缚着沉重的锁链,断发蓬乱,受刑后的身躯在细微地颤抖着,一双半掩在乱发中的眼睛里是阴鸷反复之色。 “父王可还好吗?”有声音隔着一道泥墙,突然响起。 李隐没有回答,但这并不妨碍那声音继续问道:“父王是否在想,李琮为何会在父王登基之际,突然选择背叛父王?” 李隐闻听这般语气,神情总算有了变化。 他强撑着坐起身,踉跄着向那堵墙壁的方向挪了数步。 土墙的另一边,李录靠墙而坐,听着隔壁响起的锁链摩擦声,无声一笑,接着说道:“我想,这其中的功劳,我与父亲或当各居一半。” 李录拿闲谈家常的语气,说起了自己数月前给李琮送去的那一封密信。 “我既知晓了我这残破躯壳的缘由,思来想去,也该提醒一下二弟……” “以免他仍抱着对父王不切实际的慈爱幻想,身为迟早要被宰杀的家畜,最后一刻还要向父王摇尾乞怜……” “我身为兄长,本是想给他指一条生路……可谁知他还是死了。”李录觉得有些好笑:“反而死在了我这病秧子前面,真是世事无常。” “但好在他死得还算有价值……若他泉下有知,见父王落得如此收场,想必也不悔自己的决定。” 李录微微侧首,看向身后倚着的那堵墙,笑问:“父王很生气吧?” “儿与李琮只该自相残杀才是……须知父王是天,我等蝼蚁怎能杀父弑天呢。” “但父王可曾想过,棋子虽无法重伤主人,可父王的棋子也可能会成为他人的棋子,继而搅乱父王的棋局……” 李录的话语声里渐藏着畅快的起伏,情绪波动之下他的呼吸有些艰难,遂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录孱弱的身形单薄得好像一张纸帛,他转过身,面向那面墙壁,呼吸不匀地笑问:“父王,不战而败的滋味如何?” “父王不战而败,而父王的对手不战而胜……” “这最后一局,流的血,皆是人心之血……而父王在此局中溃不成军,被人剥皮抽骨,众叛亲离!成了最大的笑柄,最可耻的败者!” “儿不知父王心中是何滋味……”李录身形摇晃着退回两步,突然笑出了声来,发出嘶哑的气音:“但儿子旁观至此,实是痛快极了!” 墙的另一面,李隐眼中聚满了杀意,他试图站起身,却又控制不住地再次跌跪下去,双手与锁链一同落地,发出呼啦声响。 另一边,李录也再稳不住身形,仰倒在了脏污不堪的牢房中。 他还在笑着,因呼吸不畅,那笑音断断续续,时而喑哑刺耳。 锁链撞击墙面的声音响起,似乎是李隐在试图让他住口,但那动静很快吸引来了狱卒,听着父亲被制住的动静,想象着那狼狈画面,李录笑得更大声了。 慢慢地,李录的笑声里逐渐没有了讽刺,一点点变得麻木空洞。 他想,他应当是释怀了。 临死之前得见父亲自云端坠落炼狱,这简直是他不敢奢望的意外之喜…… 亲眼目睹父亲以此等方式彻底落败,他的仇恨他的不甘也终于有了出口,它们突然间奔涌倾泻而出,终于在方才那一声声笑音中被释放干净了。 可他从来不知,释怀竟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如今没了仇恨做支撑,竟于这空无的释怀中,荒诞地回忆起了自己这短短一生。 他的一生,是充满算计的一生。 他算计利用着每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也在被父亲算计利用着。 而在这充满算计的回忆中,最瞩目的一道身影,无疑是那位常娘子,李岁宁,皇太女。 他也曾想过要利用她,可她从一开始就太警觉了……想到她如今拥有的,再思及自己当初允诺的所谓世子妃之位,李录不禁又笑了一声。 相比之下,他简直太浅薄愚昧了。 他一次次对她刮目相看,但仍然不够。 李录闭了闭眼,想到了那一夜,少女立于月下船头,向他射回婚书的场景。 那是他见“常娘子”的最后一面。 再相见时,她成为了皇太女,削去了他父王的发冠。 李录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那个女子深深吸引了……是因为她身上的“掌控感”。 初次见她时,她便是在大云寺中搏神象,她不屈不挠,没有外物可以摧折。 那强大的自主掌控之感,正是他穷极一生也未能得到的东西。 他会被吸引,实在太正常了。 他会被拒绝,也实在太正常了。 被拒之后,他退而求其次,娶了另外一个早已在他算计之中的女子。 相比之下,她就蠢得多了。 他哄骗她,利用她,在他不再需要她时,差一点杀掉她。之后他改了主意,却也只将她当作猫狗来圈养赏看。 这就是他对马婉做的事。 所以马婉眼中的他,只怕比他眼中的父王,还要更加可怕可恨吧? 归根结底,他与他的父王不过是同一类人,只是他没有机会活得更久做得更多而已。 李录承认了这一点,再次笑了起来。 他竟突然间有点同情马婉了。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被打开。 躺在地上的李录看到了女子的裙衫。 她系着一件深灰色的披风,消瘦的面孔上神态依旧麻木,但许是近日不曾再服药,眼底少了层迷蒙。 她垂视着地上的李录,李录对上她的眼睛,语气竟如旧:“婉儿,你来看我了……” “别再这样喊我。”马婉的声音一字一顿:“我不是来看你的,李录。” “我知道……”李录笑望着她,依旧自顾喊着:“婉儿,我要多谢你。” “从前我竟轻看你了。”他说:“你竟然替母亲藏下了这样大的秘密……即便乱了神智,却也从未泄露半字。”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他的声音很轻,呼吸很短,如同自语:“我才知道,原来母亲当年突然病倒,是因为突然得知了那样的大事,并非是刻意避开我,不管我,任父亲毁掉我……” “我突然也没那么恨她了……她彼时又能做些什么呢。” 李录低语罢,重新看向马婉,露出一丝笑意:“倒是婉儿你,让我十分惊喜……你远比我想象中要坚韧聪慧。” “所以……你那时,并不曾真的疯掉吧?”李录看着她,道:“你在装疯,你想活下去,连我都被你骗了,真厉害。” 真正让他的妻子变得神志不清的,是之后那一碗碗药汤。 “婉儿,你虽被我蒙骗,却一点都不软弱。” 此时的李录,看起来像是在真心实意地称赞他的妻子。 比起许久前的温言蜜语,此刻的他显得格外真实。 他竟然道:“婉儿……我如今,倒是真的有些可怜你,喜欢上你了。” “你我若在寻常人家,说不定当真可以做一对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马婉眼睫一颤,十指嵌入掌心。 “这听来,很疯魔是吧……”李录笑起来:“我也这样觉得。” “够了!”马婉满眼恨意:“你又想利用我做什么!李录,你休想再利用我了!” 李录笑了笑:“婉儿,你不必疑我,我已将死。” “但是婉儿,你也不必信我。”他说:“我会有这般想法,不过是因为我已将死……” 他注视着马婉,坦诚地说:“但凡我尚有活下去的一线希望,我依旧还是会不择手段地利用你……” 马婉彻底崩溃了,她扑到李录身边,眼中蓄满了恨意的泪:“李录,你这个恶毒卑劣的疯子!” “没错,我就是个恶毒卑劣的疯子……”李录拿起她一只手,放到自己脖颈处。 马婉双手猛然攥住他的脖子,眼中泪如雨下,口中发出哭笑难辨的声音。 恨意是真的,而这滔天恨意的土壤曾是信任与爱意。 李录死了,死在了马婉手中。 马婉身体病弱,并不足以杀死一个成年男子,但李录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牢房中又极易引发哮疾,呼吸稍受阻,便足以要了他性命。 没有狱卒阻拦马婉。 马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牢房,她跟在一名官差身后离开此地,经过一条小径时,她浑浑噩噩的目光落在了小径旁的一口水井上。 马婉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下一刻,她忽然抬脚,要奔向那口井。 这时,一道久违的呼唤声,忽然传入她耳中。 “——女郎!”
第647章 太平可真好啊 马婉转过头时,只见一道身影向她飞快跑来,一把将她扑抱住:“女郎!” 马婉几分怔然:“兰莺……” “是婢子!是婢子!”兰莺连声应着,直起身扶住自家女郎的双臂,手下那过于纤细消瘦的触感让兰莺登时心疼地红了眼睛:“女郎怎瘦成这样了!” 她走后,她家女郎究竟吃了多少苦? 兰莺全然无法想象,想到那个孩子,看着女郎明显神智出了问题的呆怔模样,她也不敢探究深问什么,仅有对荣王府的恨意,以及对自己的责怪:“都怪婢子,未能陪在女郎身边,未能照料好女郎!女郎……您罚婢子吧!” 兰莺眼中含满了泪,当即便要跪下请罪,马婉终于回过神,忙将人拉住,略显呆滞的视线落在兰莺脸上,却是问:“脸上怎么了?” 那是兰莺先前一遍遍用蝎子草自伤留下的疤痕,虽大多颜色不深,但条条交错,几乎布满了整张脸。 听得这句关切,兰莺顷刻泪如雨下,笑哭着道:“不打紧,来日女郎赏婢子几罐丹参羊脂膏用一用,慢慢就好了!” 马婉点头:“好,我给你寻来。” 还有东西要去寻,还有人需要她,她便还有理由留在这世间。 “女郎,婢子带您回家。”兰莺扶起马婉一只手臂,忍下泪意:“婢子给您做您爱吃的饭食,定将女郎身上的肉一两不差地养回来!” 她的语气好似自己给自己下了一道军令,誓要做成一件无比重要的大事。 马婉忍不住露出一点笑意,眼圈也终于红了,向兰莺轻轻点头。 不远处,带兰莺来此的吴春白含笑看着走来的主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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