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马缰,策马纵驰,黑夜中迎着干冷呼啸的北风猎猎而行,马蹄奔雷般疾响在黢黑中,天上黯淡月牙被阴云遮蔽时隐时现。 裴玄素一直用余光关注着身侧的沈星,她认真骑马,跑了一路他终于找到了机会,抵达目的地所有人一踏马镫忙翻身而下的时候,裴玄素长靴落地,他似不经意地问:“这是确实他了?” 一双暗沉沉的眼眸实际紧紧盯着她。 沈星也跳下马,把手里缰绳卷了两卷,讶异了一下,她赶紧摇了摇头:“没有,他以前给我送过很多东西。” 当年初进永巷,蒋家父子的帮助可以说得上雪中送炭了,再加上后来他的用心,他伤心的时候,她送个东西安慰一下他,沈星觉得挺应该的。 蒋无涯给她被追求和朦胧恋爱的感觉,给了她一种世界原来可以如此的讶异美好感。 说来怜惜,沈星这还是两辈子的破天荒头一次被人追求,少女心事有一点也是正常的。 但这和决定是两回事。 不过蒋无涯也从来没有给过她任何被逼迫的感觉。 像蒲公英成熟,被风一吹,在人们看不见的角落轻轻挣脱轻盈四散的自然氛围。 虽答应考虑,但沈星从来没有感受到压力的。 她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说:“我还没想好的。” 裴玄素绷了半天的心弦陡然一松,他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还好。 他转念又想,星星既然要考虑,还考虑这么长一段时间,那岂不是证明她其实还未多心悦蒋无涯的? 否则根本不用太犹豫。 早就该下定决心了! 这么一想,他的心这才真的松懈下来,有点高兴。 只是她对自己体贴,对别人也颇体贴,两厢一对比,自己好像也就没那么特别了。 这般一想,他心里又不是滋味。 …… 私人感情虽纷纷杂杂百转千回,却不曾影响到裴玄素明面诸事上的敏捷思维和迅若奔雷般的行动。 很多人都感觉得到,眼下已届承前启后的关键时刻,氛围紧绷中都一种压抑又兴奋。 这可能是东提辖司正式重建之后干的第一件大事!感觉像是濒临火山口行走,汩汩沸腾的庞然大物,而他们即将伸手覆灭这个庞然大物。 裴玄素低声叮嘱沈星在此地休整之后,当天天明,韩勃后面跟着的大部队就泱泱赶至,两边迅速汇合了。 就在大部队征了苇河对岸郇平州做根据地,大肆进入梵州搜集证据,梵州鹰扬卫所拚命睃寻这些人负隅顽抗之际。 当夜,裴玄素本人却接过了备冯维一直贴身收着的那一大叠文书,这是私下备妥已多时的,他悄然来到了梵州刺史府。 他来的无声无息,刺史府前衙灯火通明气氛躁动,刺史郑文宴正和鹰扬卫在全力搜寻东西提辖司的人,一边焦躁,又带着点惊惶绝望,在前厅踱步,人出人进,今晚很多人的无眠夜。 冯维留下监视刺史府大门外,裴玄素带人一跃翻墙而去,然后邓呈讳停下盯着来往进出的甬道,再之后贾平、房伍等人也一个个停下监哨。 夜色深沉如墨,干冷的北风呜呜像嚎叫,前衙躁动压抑,而后院的家眷们也彻夜不眠,两头都灯火通亮,唯独中部的藏书楼、文牍室这几块地方被人静悄悄黑乎乎的。 裴玄素步履无声,不疾不徐来到文牍室。 ——历任刺史的公文来往都会存档的,包括在任的各种颁布的政令原件或备份件,正式的来往公函、最重要的是上表朝廷的各类折子以及朝廷给予的批复。 这些东西肯定不能乱扔乱丢的,按规律需要全部整理存放在该衙门辟出的文牍存档室里。 都是些陈年老东西,如今慌乱之下,没人会想到它。并且近年这两任刺史既然配合鹰扬府干下这等瞒天过海的大事,肯定是不会把有问题的东西留下来,更甭提送存档室存档了。 但没关系,裴玄素给它添一点就是了。 裴玄素缓步而入,“咿呀”一声推开半旧隔扇门,黑乎乎只有一排排大书柜的文牍室内,却意外见到了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黢黑的室内,有个高健的黑影倚在窗畔的书架旁。 蒋无涯一个人来的。 他猜到裴玄素会来这里,沉默在河边站了良久,他返回到住处写了一封信把大致情况送返钦差团的中立派那边,一宿无眠,次日城中消息不断送到他这里来,他也没说什么,他心知十六鹰扬府大势已去了。 夜里屏退了所有人,自己换了身夜行服饰,悄声去了梵州刺史府。 月光微微,他依靠在窗牖旁的书架上,静静等着。 他确实伤心,手里拿着沈星送的那个府兵小木人,低头摆弄,小人偶是个尉官,一身普通皮革布甲,拿着木刀雄赳赳指着前方。 他慢慢摆弄那个小人,手指摩挲它的单薄的皮甲和头盔大刀,小人造工一般,有些毛刺硌手,那些刺刺的毛棱轻微一下下,像硌进人心里似的。 直到外面清微的宦爵官靴落地声出现,蒋无涯才无声深吐一口气,把府兵小人连同布囊一把塞进怀里,站直起身。 门开了,裴玄素无声入内。 又是这个蒋无涯,裴玄素的脸色阴了。 黢黑中,两人一瞬不瞬对视,蒋无涯肃正而立,常年从军站姿铁骨铮铮,他肃容道:“你得先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看一遍。” “啪”一声闷响,两道身影疾速如闪电,不知是谁先动手的,赤手无声急斗了起来。 裴玄素佼佼,蒋无涯也不逊色,打斗了一会儿,蒋无涯倏地停下来,裴玄素也停下来了。 蒋无涯所求不多,裴玄素放什么他都不管,但没有普通将官和兵士的事就可以了。 时至今日,他唯一能做的就这些。 蒋无涯回身,往身后书柜某处一按一拉,打开了一个暗格:“你等待的时间内,这文牍室有可能会被重新翻检一遍。” 这是蒋无涯交换的诚意,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和裴玄素剑拔弩张,尤其是对方是沈星的义兄。 裴玄素忙得不可开交,但他空闲时间多,他找到的这个暗格不知是哪一任刺史留下的,已经尘封很久没人打开过多年了。 这机括蒋无涯也稍稍调整一下,封板在内加厚过,确保不会轻易被人敲出空音,退一万步就算被人发现也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开。 蒋无涯伸手,长长吐了一口气,“给我。” 裴玄素脸色阴晴不定,他确实没有这么多的时间,文牍室后续很可能会被翻检确也是他一路思考的问题,裴玄素原来想将这些东西夹藏在众多文牍之内的。 但显然蒋无涯这个法子更好。 他瞄了一眼,那个书柜是镶嵌入墙的,哪怕想抬出去把整个书柜烧了都不行,除非把墙砸了。 裴玄素冷冷挑眉,最终抽取出其中一份不给,其余的直接把手上的黑色布囊扔过去。 他没时间和蒋无涯浪费,稍一权衡,很快做出选择。 蒋无涯藉着窗纱月光,取出布囊里的东西快速翻看,很快抽出其中几份,剩下的装回去扔裴玄素那边。 裴玄素抬手接过,垂眸翻了翻,连同他手上的一份,去了布囊,直接放进暗格。 他垂眸瞥了两眼翻板两侧,便已经知晓这个暗格如何开启关闭,他伸手扣在里面略略拨动片刻,“啪”一声把翻板阖上。 避尘布放下,书柜恢复原样。 蒋无涯就站在他两步远的位置,他瞄到裴玄素抽出的那一份,“裴定方”三字一晃而过。 ——宣平伯府,裴家,裴玄素的亲祖父,裴定方。 蒋无涯了然。 他没吱声,只当看不见。 宣平伯府裴家行径让东都和朝廷内外多少人唾骂群嘲,他们后来痛恨裴玄素这阉贼,痛恨到了恨不得吃肉寝皮的地步,但也不妨碍他们对裴家那群背刺血亲竞对亲儿孙亲兄侄的人不耻不屑到极点。 那几份文书和书信,是裴玄素模仿他祖父叔父的笔迹写了并做旧的。他天纵之才,又对昔日叔祖笔迹熟悉至极,稍练一段时间,惟妙惟肖足可以假乱真。 他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否则,如何稍泄他心头之恨?! 裴玄素慢慢抬起眼睫,那双斜挑锋锐的丹凤目此刻泛起几丝血丝,他慢慢回身,盯着近在迟尺的蒋无涯。 对方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眸色坚定的朗目,额头光洁饱满,相貌堂堂,身姿英伟。 对方在月光下。 而他身处阴影中。 裴玄素眸光才刚刚自他那祖父的名字和那一叠东西移开,胸臆间有阴翳嗜血的味道在翻滚,蒋无涯,他同样是极度厌恶的。 他冷冷道:“若有朝一日对上你,我是绝对不会留手的!” 他近乎冰冷阴鸷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伟青年,这一刻的思绪阴暗到了至极。 自己几乎什么都没有了。 而对方什么都有。 父母、家庭、军职爵位,发小朋友,一个高贵的出身,光明的前途,天赋卓绝。 他要开炮对寇承婴兄弟说轰死概不负责,连寇承婴兄弟都没有意见。 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和他抢他仅剩的那一点点东西!! 裴玄素这一刻发现他厌恨蒋无涯真是有原因的,并且他并不觉得自己不对。 裴玄素阴沉着脸色,蓦地转身,两人擦肩而过,他很快离开了刺史府。 …… 阴风劲吹,干涸已久的梵州第一场雪也终于下来了,很细零散的雪粉沾上被狂风上天的漫天黄尘,一点点的黄白色断续落下。 一行几人悄然无息疾行在青石板暗巷内,拉出暗藏的马匹一翻身而上,裴玄素冷冷抬眸,盯着这一片片的肮脏不堪的雪粉,他冷冷扯了扯唇:“马上回东都!” 掌心尚残存方才那一抽文书信笺的质感,宣平伯府的文书和书信全部都是他亲手所制的,等了这么长的时间,度日如年,他终于等到了! 有一种血脉奔张的沸腾感,恨意几要喷薄而出,裴玄素一策马,膘马撒开四蹄,沿着暗巷一路疾奔往城外而去。 今天是腊月初二,祭百神,宵禁延迟两个时辰,加上鹰扬卫和东提辖司城里城外山雨欲来纷纷扰扰。 很多人惊叹今天的第一场雪,长街外大小呼声刹那隐约不断。 冯维很快追上来了,“蒋无涯已经走了。” 裴玄素一出,蒋无涯随后就出来了,没有动过存档室的东西。 裴玄素面无表情,冷冷挑唇,凌厉而血脉贲张之间,听到蒋无涯的名字。 他垂眸,心里衍生了一种焦灼的迫不急待。 裴玄素越在意,其实侧面说明他很害怕被蒋无涯比了下去,但偏偏他自傲半生,嘴巴再怎么说,心里却就是不承认自己比蒋无涯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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