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玄素那边的灯却一直燃到了子正。 目送沈星回去之后,裴玄素收回视线,冷风呼啸,他心神很快从那宣平伯府收回来了。 将宣平伯府上下置于死地对他来说很重要,但当今局势下,他有重要程度绝还有不逊色宣平伯府的事情。 退一万步说,哪怕宣平伯府这次不死,他都还有下一次。 但两宫剧烈碰撞风高浪急的关头,他必须站稳了保住他自己。 现在裴玄素可不想死。 他有强烈的生存欲望。 想了想沈星,哥哥,还有义父赵关山,甚至韩勃这个狗东西,以及他身后的冯维邓呈讳等等人。 他必须要和他身后的这些人都好好活下去,哪怕再多艰难不易。 在意的东西越多,心里就越如临深渊般的谨慎郑重。 现在每走一步,裴玄素都再三深思熟虑过。 裴玄素深吸了一口气,沁寒的冷气盈满心肺,深夜,但他依然十分清醒,重新回了大值房,楠木大书房上除了诸多卷宗之外,还放着一本他刚刚写好的折子。 红色封面,白色竹纸做里,很简单很普通,因为朝廷公务用纸非常之多,自太.祖起,神熙女帝亦认为是这样,一贯用的便宜而平整的竹纸作为非朝贺的官员奏折用纸,覆盖简单的硬身红纸板作封面。 人称“白简”。 和东西提辖司给朝廷和神熙女帝上奏用的杏黄绫面造价不菲的折子完全不一样。 但东西提辖司是没资格上朝的,这杏黄绫面折子同样没资格当朝上呈皇帝。神熙女帝只在中朝与外朝的交界处辟了一处小厩房,专门接收东西提辖司和两监领了圣差时有必要上奏朝廷的明折。这群阉宦的定位是鹰犬尖刀,哪怕两司拥有众多特殊执法权多么让人闻风丧胆。 朝堂依然是这群阉人的不能涉足的禁忌圣地。 ——这个白简表面寻常,但却是朝廷普通官员日常使用,可于朝堂上直接上奏皇帝的正式奏折。 裴玄素从前写过这折子,但这几乎是上辈子那么远的事情。 他垂眸,瞥一眼这个红封折子,挑唇,有点讥诮,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他可成了东西提辖司建制以来,位列朝班第一任督主。 开国以来,史无前例。 神熙女帝确实相当之有魄力,只要有必要,她可以雷霆之势一再开先河。 不过十六鹰扬府,也确实,没有人比裴玄素亲自出现上朝要更雷霆万钧强势有力了。 他捡起这封折子,抿唇垂眸片刻,冷冷扔到一边。 …… 裴玄素是子正睡下的,寅时初刻,他睁开眼睛,盥洗后,赤红似血的侵略性极强的华丽赐服上身,系上紫貂大毛斗篷的金扣,寅时中,登上属于他的那辆四驾描金奢华大车,车轮辘辘,往皇城西华门的朝天殿而去。 今天大朝,昨日神熙女帝下旨增开的。 同时下来的圣旨,还有东提辖司提督裴玄素列位朝班的惊讯。 变化滚滚如潮,多少人一夜无眠,天不亮,西华门宫门打开,整个东都六品上的文官武将列队,无声往朝天门方向而去。 在这里,有一个无比瞩目的人。 冬日破晓,微现晨曦,暗与光的交界之事,寒风凛冽如刀,一缕朝阳突破黑暗,淡淡照在金色的琉璃瓦顶之上。 所有朝官按各自位置陆续站好,他们望着朝天殿大广场和须弥座台阶相接的位置。 那里有个人,颀长艳红的身姿,紫貂斗篷已经卸了,剑眉凤目,白皙得近乎苍白的脸色,黛眉红唇,摄人的凌厉中有几分阴柔,正一步步拾级而上。 裴玄素登上朝天殿,步入朱红的殿门,所有人瞩目的一刻,他面色毫无变化,被引路小太监带到第四列的首位,站定,他回身,扫了这些表情各异的朝臣一眼。 东提辖司提督品阶很高的,正一品,裴玄素的站位玉阶下的最前端。 甚至和护国大将军蒋绍池、首辅文仲寅、他旧日的老师次辅宋濂等人站在同一排的位置,甚至好多年轻些的阁臣和平章政事都及不上他。 所有人注目的一刻。 要是平时,肯定唾骂无数,坚决抵制甚至死谏。 但现在没人顾得上,这阉狗登上朝堂反而成了次要的事情。 大家神色各异,看着这个缓步而入,仪态刻到骨子里,挑不出一点差错,却极摄人,让人不由自主产生忌惮,甚至有人心生了几分畏惧的权阉。 裴玄素成了破天荒的第一任东西提辖司督主位列朝班。 特旨名正言顺的,之后除非重新降旨废除,否则大朝都有他的位置。 身后嗡嗡的,有焦急讨论鹰扬府或两仪宫的,也有说他的,连身侧的一直高度保持沉默的中立的护国大将军蒋绍池等几人都面露复杂之色,彼此对视一眼,暗暗长吐了一口气。 裴玄素手持崭新的笏板,垂眸端详片刻,他的折子已经在进殿的时候交上去了,和大家一样,众目睽睽的,很多人都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连骂他谈论他都忘记了。 小太监捧着小心托盘上了玉阶,把托盘上一式两份的折子们分别摆放在最上首和左下侧一点的两张御案之上,裴玄素那封特别厚,小太监挑出来,摆放在最中央,上皇陛下和皇帝陛下一坐下来的手边位置。 裴玄素抬眸瞥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随着那封折子被小太监拿起摆放下来之后,嗡嗡的声音不知不觉停下来了,所有人都盯着那封折子。 …… 该来的还是来了。 静鞭响,太监特有的尖细高唱,两乘銮驾自东西而至,停在朝天殿大殿的殿门外。 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所有人顷刻跪伏,山呼万岁,被叫起。 神熙女帝和皇帝的目光都落在最前排的那抹阴柔衮然的赤红之上。 裴玄素毫不迟疑出列,沉声:“启奏二圣,臣等不辱使命,已经将十六鹰扬府一案彻查清楚!” 梁恩下了玉阶,当场捡起神熙女帝扔下的红封折子,当朝朗声宣读。 一句接着一句,犀利而简洁,简直骇然听闻。 有很多朝臣是不知道具体详情的,从瀛州鹰扬卫大量贩售铜铁开始,到陆通船行,到鹰扬卫庞大的私运能力,那张沈星划线的舆图被裴玄素呈上并当朝拉开,密密麻麻的线路简直让人瞠目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皇帝都是第一次见,手收紧握绣金龙椅的扶手,脸色铁青惊人。 紧接着,梵州之事一出,和追杀东西提辖司的人一事一起爆出,简直是震惊了所有人,骇人听闻。 最后,是门下省和兵部吏部的私压奏疏,这已经有明证的;另外五军都督府专门负责十六鹰扬府军务的左军、前军都督府,要么重大失察,但这个可能性不大,要么就和前者一样,有人私压消息上下串联隐瞒皇帝。 神熙女帝盛怒之下,语气森然:“你们这些人,真的好大的胆子啊!!” 朝堂内外,噤若寒蝉。 不过神熙女帝今日朝上要处理的,并不是门下省和两部一府隐瞒奏报的事,和十六鹰扬府这太.祖朝最大遗留军事势力的庞然大物相比,其他的都不算事。 “看来,时过境迁,这些逆臣逆将胆大妄为,已经遗忘了开国之艰,太.祖皇帝设立十六鹰扬府的初衷了。” 神熙女帝神色淡淡,即便太.祖皇帝已经死去多年,一句场面话,她有淡淡的不虞。 还有谁说什么?还有谁能为十六鹰扬府辩驳呢?怎么辩驳?再怎么巧舌如簧在此等动摇国基的种种大罪之下,只能讷讷喊了几声:“这个还没有证据?……那个也没有!” 好些人惊慌失措喊,“阉宦自来善于罗织罪名,无凭无据,不可定罪啊陛下!” 裴玄素淡淡一笑,转头,目光凌厉盯着那人,“梵州永业田荒废,侵占民田,半城皆知!难道还有谁掩藏得住吗?” 那人被裴玄素锐利视线一盯,心脏都不禁漏跳半拍,骤然失声。 “好了!” 安静了片刻的朝堂突然汹涌起来,神熙女帝陡然厉声。 一寂。 “裴玄素,偷盗官铜官铁案有没有证据!” 裴玄素沉声:“有!钦差团及两司两监一并核查多时,众多折子账册已上呈东都多时。” 想必想见的都见过了。 “陆通船行呢?” “全程钦差团监察,证据俱已在朝外!各地亦尚有人证。” “私运图及梵州呢?” 裴玄素厉声:“请陛下重新遣使,抵梵州一看就知!十六鹰扬府的私运,船过留痕雁过留声,对着账册上下寻索,人事必在!西提辖司督主赵关山及两监监司梁默笙已经在虎口关鹰扬总府,大量证据昨日已开始陆续运抵!” “好!” 神熙女帝厉喝一声,一拍御案,目光凌然,扫视底下满朝文武,最后,是左下首稍次于她御座的两仪宫的皇帝。 皇帝并未回头望她。 神熙女帝一身朱红玄黑的十二章皇帝冕服,五色旒珠剧烈晃动后又渐渐停下,整个朝殿鸦雀无声,只听见旒珠清微碰撞的声音。 十六鹰扬府一案,神熙女帝大获全胜,她居高临下:“拟旨,暂解一应鹰扬卫指挥使兵权;飞马晓谕赵关山,即刻押解鹰扬总府都指挥使李江、副都指挥使魏世南入京候审,及一应指挥都事、指挥佥事。一应人等,待罪号枷,及其家眷,谕到即行。” “前瀛洲卫指挥使廖宗兴等欺上瞒下又私下将令的已在押者,晓谕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将其押解进京。” 蒋无涯此时“应在”虎口关鹰扬总府,但因他父亲蒋绍池和他本人,神熙女帝将他抽出,不许再参与接下来的混乱和雷霆万钧的核查。 “梁默笙领人去梵州。”神熙女帝淡淡勾唇,“内阁和政事堂也挑几人做新钦差,一并过去吧。” 内阁和政事堂诸相公不少人沉默,首辅兼平章政事文仲寅只得上前一步,“臣等领旨。” 神熙女帝笑意不达眼底,顷刻收敛,她冷厉的目光最后投向皇帝的御案方向,“这曹州疟疾,看来内情颇大啊,应当一并彻查清楚!” 她声音陡然一厉,这次点的是早已择好的寇承嗣并大理寺一众心腹重臣,当朝拟旨,让其立即出京去彻查清楚曹州疟疾一案。 曹州疟疾,正是皇帝当初上位的借口。 神熙女帝眼神锐利到了极点,挑眉,沉声,一字一句。 所有人都没法有异议。 有胆小者,一阵瑟缩的尿意,低头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皇帝脸色阴沉。 …… 今日大朝耗时并不长,辰初开始,辰中结束。 但半个时辰的时间,高能惊心动魄,两宫强烈的碰撞终于在今天抵达的高潮,神熙女帝声势凌厉,不断拟旨不断有人领旨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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