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沈星竖着耳朵听着,勉强听到一点,当场心跳轰一声。 她一下子捂住心脏。 冬阳炽烈,明晃晃的,映着白雪,刺得她一下子眼前发晕。 天啊,不会是真的吧?
第51章 要是平时,裴玄素肯定听她的,不管什么事他都总会给沈星的面子。但今天他第一次没听,甚至有些生气,她竟然被这些狗东西给哄住了。 裴祖父终于把话说出两句,落在裴玄素的耳中,他呵呵冷笑,怒极爆表:“竟还敢胡言乱语?” 竟然敢说和他父亲商量好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的!!猝不及防之下,简直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忿懑直冲天灵盖,裴玄素恨得都笑了,他怒极如冰,裴祖父顾不上伤口勉力一撑连爬带滚往后方跄踉而去,他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 “我要割了你的嘴,还有你孙子的,还有儿子,让你们下了地狱以后再不敢胡说八道!” 以免黄泉路上,还要污他父母的耳朵!! 逆境绝境中的成长远非寻常年月可比,裴玄素如今的政治素养胆色应变气势乃至身手远非当年的那个时任沛州刺史的他可比拟。而室内这裴家祖孙数人,个个惊慌胆骇,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裴玄素鹰隼捕猎般的骇然气势,一步一步逼近过去,那滴血的剑尖收割生命的凌厉气势如影随影。 但那裴祖父绝境中却凭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怆悲急切!他不顾一切往后堂正中的方向冲过去——这后堂原来摆放榻椅让大家长坐的位置是一张供桌,上面摆放的一个灵位和几盘素果。 ——这是裴玄素祖母的神位。裴玄素祖母去世已有十来年了,这正堂后院原是伯府女主人她的居所,裴祖母去世之后,有两房儿子儿媳,最重要宣平伯还是裴祖父,这正堂给哪个儿媳住都不合适,于是干脆清理空置,设了祖母的供桌神位,一家人平时聚头说事和聚餐都在这里。 偌大堂上空荡荡的,只摆放了简单有熟悉的两排黑褐椅子和榻案,少了人起居有一种陈旧的味道。 那裴祖父直奔神位的供案,抢在裴玄素剑刃再度落在他身上之前,一手拿下神位,连人带神位扑倒在地上,他浑身血污满头灰发狼狈到极点,伸手一掰,神位从中间裂开,辟啪落地,露出藏在中间的两封信。 裴祖父痛哭流涕:“祖父没有骗你!你看看,这是你爹写给你和你娘的信——” 裴玄素一句鬼话都不信,他怒恨至极呵呵冷笑,但电光石火,裴祖父举起那两封信在他的面前,他充血的丹凤眸却难以避免瞥到了。 他父亲裴文阮端方守正,儒雅清隽,没有不良嗜好,平时除了公务之外,最喜欢的就是书法。篆书、行书、草书、行楷、正楷、馆阁体他都写得非常之好。 裴玄素童年最深的印象,就是他坐在小书桌上提着毛笔写大字,父亲则是大书桌后站着俯身也在练字。晨早初熹、雨天微凉,傍晚、午睡醒后,种种的场景,父子俩待着那个静谧的书房了,父亲时不时微笑抬头看他。 小小的他把笔一扔,跳下大椅子跑到父亲的身边,仰头抓住父亲的大腿撒娇或抱怨,沾了墨的手抓了父亲衣摆好大一个墨印子,一贯爱洁而俭朴惜物的父亲却从来没生过气,笑着抱着他,父子俩一起踱到他的小桌子前,他抱着小小他,看小小裴玄素写的字。 不好的地方,父亲温柔点评,而后总会有很多褒奖,小小的他,矜持笑着,满腔自豪和得意。 然后,父亲可能答应他的要求,就抱着他上街,不过出发前总会吩咐人把哥哥也牵过来。 两个小男孩渐大,抱着有些吃力了,但父亲总是一抱就两个都抱着逛街,比他大两岁的哥哥笑呵呵的,小小的他拉住哥哥的手,兄弟俩在父亲怀里手拉手。 所以裴玄素对父亲的字迹是异常熟悉。这辈子他化了灰也不可能不认得他爹的字。裴文阮书法造诣很高,平日处理公文是四平八稳的馆阁体,而平日书信则用的事行楷,笔画纵连,有一种端正又恣意洒脱之意。 ——他的父亲是一个有着热血理想的青年,期待家国升平,百姓安居。投身宦场不拘浮沉,认真而行为民请命;又有一萧一剑走江湖的少年恣意畅想;他还盼着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夫妻心意相通,情感婉转如诗,家庭和乐养儿育女。 可惜最终夫妻感情不如年少期待,他和曹夫人是一对怨偶,但他竭力做好,非涉及原则问题从来不和妻子红脸。 人到中年,世事变迁,多少嗟叹,但青年的裴文阮成熟稳重了,上述的东西却始终未曾改变。 裴玄素还记得父亲坐在书案后,他坐在父亲的膝盖,父子两人一起看书的那个午后。裴文阮笑着和他说自己年少仗剑江湖的梦想,他问,后来呢?后来为理想让步了,裴文阮觉得理想更重要,更有意义。 父亲清朗的笑声,如一帘清风,在那个悠然的午后。 可以说,父亲对裴玄素影响极大,他当年很多理想和期待都和父亲如出一辙。 甚至他中状元后决定暂辞游历大江南北,去做一回侠客,最初的梦想大约正是源自于那个午后。 可惜当年种种少年理想和抱负,衬在如今他宦官之身成了讽刺。 不过,裴玄素对父亲的痛惜眷恋和怀念却从未改变。 父亲在他的记忆中亦从来未曾褪色过。 所以他是真的非常熟悉他父亲的字迹,熟悉到每一个起手收捺,每一个横撇竖钩,各种书写的小习惯,每一个字父亲是怎么写的,裴玄素都相当熟稔。 那两封信突然怼到他眼前!“我儿上清亲启”,还有后一封信露出的一个“妻”字,惊鸿一瞥,裴玄素却刹那就认出来了,这还真是他父亲的亲笔! 难以形容这猝不及防的突兀感受,极度恨怒的情绪当中,他猝不及防一愣,停顿了大约两息,他劈手夺过了那两封信。 翻手一看封皮的蜡封,还完好的没被人动过,他反手直接把封口撕了,一叠厚厚的信纸被抽出来,他立即翻开,入眼全是他父亲的笔迹,他一目十行快速翻看。 “上清吾儿: 当你看到此信之时,为父约莫已经不在了。请原谅父亲没有提前告知于你,也请原谅父亲违诺了,未能晚年致仕随我儿赴各地外任,含饴养孙。 实在是事出突兀,为父亦是去年方知晓此事,家中竟是梅花内卫。倘若为父不如此做,当全家老小之命休矣。悲哉,痛哉,耽吾儿大好前程,盼你从今逍遥江湖,仗剑走马,亦能得乐。 玄儿,照顾好你母亲和兄长,…… 你祖父昔年遗失九皇子,一被查实,帝皇之怒,宣平伯府一家两房必死无疑!不得已,为父时任龙江府尹,与你祖父叔叔商量之后,唯出此下策,以保全全家之性命。 只是从此之后,吾儿惜恨隐姓埋名,盼吾儿恤之父祖,莫生怨嗔。善矣,吾儿之愤,莫要太久,盼汝与汝母汝兄长安乐。 ……” 我的孩子,请你莫生怨恨。 好吧,你生气的话,别生太久,要尽快开心起来啊。 照顾好你自己,和你的母亲兄长。 盼你们长安乐,人生之途,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且行且欢。 父绝笔。 裴玄素根本都不相信,但明晃晃的信笺,笔迹可以伪造,蜡封可以重封,甚至他本人就是伪造了裴祖父父子的笔迹私信和卷宗,他都懒得查,他知道的东西,直接给造一封直接了当! 早一些晚一些不差,他分.身乏术,没空奔赴各州去具体细查取证。 先提前把宣平伯府这群人送进地狱,他好专心去应对如今风高浪急的局面。 ——他现在想要的,已经不仅仅只是复仇了。 复仇很重要,但绝不会是他这一生的全部。 可现在,裴玄素飞快一页页翻过,越来越快,撕开了给母亲的那一封,也飞速翻过。 字迹可以伪装,蜡封小心一点也不是弄不出来,但裴父却在这封长长的书信当中留了一个小标记。 这是他孩提时期,父亲教他写书信那时,父子嬉戏般来往写给对方写信弄出来的暗号。每隔一行最后一个有捺的字稍稍往上提一点点,父亲是单行,他是双行,那就算没有封皮,父子俩也一看就知是对方的来信。 他小孩霸道,母亲却不喜,小小的他私心想要一种独一无二,父亲大约是知道的,但他总会无声纵容那个小小的他这点小毛病。 这个标记就是众多的纵容之一,父子私下约定的接头小暗号,绝对没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裴玄素一页页翻过,每一张信纸的单行都有,甚至连母亲那封都有,他父亲大概猜到他肯定会先撕了全看。 他不可置信,哗哗翻着信纸,巨大的愤恨和这种不可置信的情绪骤然冲击,他双手都战栗了起来。 裴玄素脑海“轰隆隆”,像一个如山般的石碾用快马拉着在他心脏脑子反覆来回的急速重碾,碾得他脑海混乱一片,连嘴唇都战栗起来。 他连呼吸都忘记了。 心肺爆炸一般,窒息巨震! …… “公子,公子,主子!” 冯维眼瞅着裴玄素都不对劲了,他没看到信纸的内容,但裴玄素突然僵住,信纸哗哗越翻越快,他感觉到主子突然浑身战栗了起来。 他本来也嗤之以鼻的,痛恨血液冲涌的不仅裴玄素一个,冯维三人亦愤慨到了极点,手持长剑,眉目狠厉。 可突然。 冯维很熟悉他家公子,眼见裴玄素微表情和动作,这信竟可能是真的?! 三人顾不上僭越,簇拥到裴玄素的身边,睁大眼睛看着他手一页页快速翻过后半信纸和另一封信。 裴文阮熟悉的口吻和笔迹,什么“九皇子”,什么“一经查实,宣平伯府两房必死”,“盼携剑江湖,长安乐”。 三人脑海像轰轰放烟花似的,一时之间,天旋地转!孙传廷反应最快,他立即拉着邓呈讳掉头冲出去了,和沈星裴明恭一起守住门外,两人急忙分两边先绕着整个正堂巡检了一圈。 纷踏急促的脚步声和开关门声,沈星拉着裴明恭,“嘘嘘”,急得不断回头自门缝往里瞧,又急忙佯装镇定顾盼左右前方。 偌大陈旧的正堂之内,死寂一般,只听见裴祖父和堂兄裴信鸿短促的粗重喘息声音。 裴玄素双手拿着信纸,胸膛剧烈起伏,人一动不动维持那个动作。 冯维回头望了门的方向一眼,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裴祖父的衣领,他厉喝:“说!怎么回事?!” 裴玄素竭力遏制着双手的战栗,神情甚至是狰狞的,他充血泛红的漂亮丹凤目着这一刻是可怖的,他慢慢抬头,喘息着看着面前地上鲜血淋漓的裴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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