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天,赵关山裴玄素连沈星等女官都换了春装和薄绒面斗篷了,銮驾车厢内仍烧着炭盆,一阵热气扑面,明太自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斜躺在卧榻上,面庞咳嗽得有些潮红。 明太子近日有些风寒咳嗽,赵关山带了御医来,抬头示意,御医背着药箱上前,小心翼翼地说:“太子殿下,请。” 这双方剑拔弩张疾言威迫的气氛和态势,但他小小御医,哪一边都不敢得罪。 御医给明太子诊脉的时候。 赵关山一个箭步撩起内车厢的门帘,迳自进去检视一番。 裴玄素也扫视了车厢内左右。 今晚的差事才算完成。 之后,赵关山裴玄素便说了告退,转身出去了。 锦帐车帘撩起放下,在晃动,郑安上前把车厢门关上了,明太子剑拔弩张的冰冷姿态这才收敛了。 他面无表情接过湿帕,把左边脸胭脂涂抹的潮红给抹了去。 一半脸泛红,一边脸惨白,看起来异常渗人。 明太子想起神熙女帝,他冷冷讥诮笑了一声,把铜镜扔在几案上。 …… 梵州有大片大片的盐碱地,但幸运的是,当年来整土的那个确实是能人,这些年建渠分隔,又不断用石膏土中和,开渠排水,抑制住了盐碱区域的蔓延。 梵州鹰扬卫不是处于盐碱区之内,是位处分隔渠外再往西七八里外的位置。 这边的七八里永业田,还是勉强算保住了的,种庄稼长得不好,但今年没人耕种,春雨一浇,却长出一大丛一大丛顽强的野草,比人的腰还高,连成片,让人无奈又叹息。 这边梵州鹰扬卫多年努力,北郊引进了很多的耐盐的树木,旱柳、桑树、怪柳、皂荚树和白榆等等,冬天落尽了黄叶,早春才刚冒出些苞芽和嫩叶,还有点光秃,但也初显葳蕤。 “噗噗噗”一阵白鸽振翅的声音落下。 自桑柳白榆林的深处,落下一只信鸽,信筒抽出,很快送到护军中一个橘子皮脸的将军手中。 这人是明太子的人。 明太子失联期间,正是他负责打点大小事务,这信鸽传的正是孙传廷那边的北方消息。 ——孙传廷辗转北地,去了多处谢家各城的宅子,眼见已经到了最后几处了。 不能再让他扑空了。 橘子皮将军脸色沉沉:“传信,让替身上去。尽可能骗过去,实在不行,杀了他!” 他神色沉凝凌厉,他们现在已经快到虎口关鹰扬总府了!最后的最关键关头,可不能节外生枝,被孙传廷提前喝破主子的假身份。 底下的人立即就去传信回复了。 橘子皮脸却仍一脸沉凝,接下来,他就要递信给太子殿下了! 明太子十年磨一剑,一切已经蓄势到位了,没有第二次机会。 必须崩塌得恰到好处,因为所有东西都是一环接一环的,眼下正是整个计划承前启后的至关重要节点,橘子皮脸这边不能自行决定动手的,因为他不知明太子那边情况究竟怎么样? 决不能动手之后,明太子却没能得到利益最大化的好处! 缺了哪怕一点,对后续影响都是非常之大的。 明太子已经布置好了一切,但能不能动手?何时动手?橘子皮脸必须先联系上明太子,得明太子的亲自示下。 明太子对监视早有预料,也设了好几个联络的手段,但已经有三个不能用了。 只剩下最后两个。 其中一个是会被整个营地同时察觉的,非万不得已绝不能用。 于是,就剩下最后一个。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样严密到极点的监视形势,依然让橘子皮脸的心紧绷。 不紧张不悬心是不可能的。 他屏息片刻,在纸条上画了下一个山形暗号,这就是提前商定好的,“一切就绪”的意思。 他招来心腹,再三叮嘱又叮嘱,心腹仔细听完,深吸一口气出去,揣着纸张出去了。 这张纸张经过几次的传递,最后被扔在东西提辖司和监视禁军专门用来排泄二便的一个山坡偏东位置,用一块石头压着,一颗开了花的杂草掏出来种在大石边上。 …… 淅淅沥沥的冷雨,落在人间,化作冰冻。 每逢这样的季节,明太子总要病上一场,或轻或重,咳嗽久了心肺生疼。 但这种浅浅的疼痛,他毫无感觉。 他神色淡淡靠坐在窗边的卧榻上,一致苍白瘦削的手,两指挑起云锦车帘。 车旁的宦卫和再远一点的禁军,立即就回头扫视过来,而后又侧头回去。 明太子面无表情,好像只是透气,实际他冷冷看着这些牢牢看守他的各岗各哨。 赭色宦卫衣饰,斗牛、麒麟甚至飞鱼赐服都有,华丽而深深扎进他的眼。 还有,这远处近处一重又一重的禁军。 他不禁挑唇,讥诮一笑。 笑意不达眼底。 明太子的情绪阴翳到了极点,熟悉他贴身伺候的几乎马上就发现了,郑安急忙上前,极小声:“殿下?” “我没事。” 明太子面无表情放下云锦车帘。 他这一生,从小到大,被囚禁的时间占据三十一年人生的大半,从孩提就开始,断断续续,到了今年三十二岁将至。 大约有二十年吧。 最惨烈的一次,神熙三年,他身边所有追随他的文臣武将,包括为他说话的内外朝臣,以及东宫内他的护军所有一切伺候他属于他的人,全部几乎都被杀光。 多么可悲,多么可怜。 他呵呵惨笑两声。 “够了!” 明太子冷声,他这一生,被囚禁得也是足够了,今日,他将要彻底挣脱它! 并告诉囚禁他长达十一年的母亲,杀了他身边几乎全部亲近的人的母亲。 他回来了。 他还要一步步地夺走她死死抓住酷爱一生的帝权皇权! 明太子冷冷盯着窗帘,外面的这些,东西提辖司的鹰犬爪牙、包括那些姓寇的、还有为他那母皇效命的酷吏臣将,一群该死的人。 囚禁、助纣为孽。 他冷笑。 譬如赵关山,杀光他东宫三府的文臣武官,连同他近身伺候的人,罗织罪名,诏狱血海一片,无数看着他护着他长大的人,死无全尸。 他也将会让他们偿付血的代价。 明太子慢慢垂下眼睑,他这辈子唯一愧对的,只有裴玄素。 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明太子已经接到了那个山行暗号,一切就绪,招手让郑安附耳过来。 “联系他,让他把信传出去。” 明太子铺纸研墨,在宣纸边缘绘画了一个弯曲河流形暗号——我无碍,按原定计划动手! 郑安将宣纸边缘裁下,这张宣纸塞进一叠宣纸的中间,小纸条折叠几下,收进怀里。 …… 那是个刚入夜的不久的晚上,大家轮流吃饭。 虽说十二个时辰当值,但总要吃饭睡觉的,一队队定岗开始挪动,开始按照排班轮流去吃饭。 沈星吃得比较晚的,今晚她还得值上半夜,寅时才能回去睡觉,怕饿肚子,她就让同组先去吃,她吃最后就好。 一组六个人,一半人去吃饭了,她和梁喜何含玉继续按原路径巡睃。女卫是定岗,而监察女官是巡岗,她这一组六个人都是女官。 她们今日抽签巡的范围是最外围,普通护军那一片。一开始这边不用巡的,但赵青深思熟虑之后,把监察范围扩大了,和羽林卫相接的普通护军的百丈一圈都要巡视。 夜里黑魆魆,河边风大呜呜,野草枝叶刷刷的怪声,连续多天的淫雨,野地的泥泞都快烂透了,特别是人多经过的地方,深一脚浅一脚泥泞直接陷到靴筒边上,幸好新靴不漏水,但也非常冻脚。 护军这边和监视区域不一样,护军要放松得多,毕竟绝对不会有人胆敢袭击鹰扬卫和多达数千护军的南下监军改制的钦差行营,皇太子的安全也不用护军操心。 对比起另一头的一丝不苟井然肃杀,这边可就疏松得多了,造饭吃饭时间,普通护军推水运输柴草食材的去了一批,毕竟那边不干只能他们干,吃饭的又去了一批,巡到边缘的时候,护军站得疏松。 淋了多天雨,大家都挺难受的。 有吃饭休息完了,回来换岗的,被换下的人又赶紧走着或小跑去吃饭的。 夜色里,沈星无意一瞥,她能用袖箭,眼睛特别尖的,“咦,那个人怎么一个人走的?” “他背影有些熟悉……” 沈星惊鸿一瞥,见夜色里,一个头中等、穿着普通护军服饰的兵甲背影,她顿住了目光。 沈星擅长勘察分析和文书工作,这就注定了她是一个非常能发觉细节以及记忆力本身就很好的人。 她们这些人,因着赵青的态度和一再强调,简直把弦上得最紧。这么多的雨天带着斗笠蓑披天天在泥泞里长时间上值巡察,没人喊过一声苦一声累的。 沈星认认真真,不但观察过明太子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她连围绕太子车驾那一大圈宦卫和寇氏北衙禁军的人,包括自家这些女卫们,但凡岗位能有接触銮驾左右的,她都仔细看过观察过。 她就觉得,前方那个带着大斗笠普通着装的护军,晃眼背影有点熟悉。 梁喜是个经验非常老道的监察女官,她立即推了何含玉一把,“前面有个坡,你在那里猫身,赶紧回去给赵姐报一声。” 她说:“有没有问题,看过就知道了。” 但这里附近不少护军,假设这人有问题,谁知道护军中有没有同伴,对方又在做什么?万一打草惊蛇? 梁喜稍一思忖,当即没有声张,她和沈星何含玉三人佯装继续巡视,转了个弯,而后在坡下的位置,何含玉迅速掉头。 梁喜沈星则藉着夜色,快速往那边追过去。 那人果然有问题!! 沈星梁喜用黑斗篷掩住脸颈全身,配上黑靴,她们又对护军巡守路线背得滚瓜烂熟,很快绕路追上了那个人。 那个人在吃饭的一大排大帐边缘一侧身,然后绕过去了。 而后疾冲而下! 梁喜沈星怀里有信号箭,但她们当然不会现在放,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霎时紧绷。 毫不犹豫,沈星举起袖箭,梁喜抽出特地染过的黑色长刀,藉着夜色遮掩悄悄追上去。 但一下坡,脚下泥水很深,两人跟着那个黑影追出一阵,前面那个人发现了,梁喜沈星大喝一声:“哪里跑——” 沈星立即放了一只袖箭,正中那人背心,他闷哼一声,扑到在地。 梁喜沈星飞奔上去,然这人突然一跃而起,黑巾掩住面,一大把药粉撒出来。 梁喜一偏头,迅速把后一步的沈星推开,她被粉末笼罩,立马屏息,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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