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实被仇恨的火焰盈满心胸头脑,他先前根本没有想这些东西。 沈星的一番话,好像突然把他的心绪拽回地面,他哑口无言起来了。 好像数九寒冬的一盆冰水,重重的浇在他的发热的头脑上。 这次是真的,一下子清醒了一半的感觉。 和先前的坚定混合在一起,他整个人都有种天旋地转惊慌失措的感觉。 “……” 裴玄素张了张嘴,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对啊,对啊,他还有韩币陈英顺何舟他们,还有张时羁杨慎的等明暗忠心耿耿为他卖命的人。 他答应了义父,要带着这群可怜可悲的阉人寻找一条生路的。 倘若真的朝堂血战,哪怕是裴玄素,也清楚必然炮灰扑簌簌一地,他是不可能保证身边的人一个不死的。 甚至,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可能会在这过程中死去。 “明明,已经见到曙光了。” “明明,你可以不选择这个战策的。” “我们未必就不能用其他手段和战策击溃圣山海大军和明太子,杀死他和夏以崖。” 裴玄素的眼神,一瞬间闪动起来了,他神色大动,沈星就知道他听进去了。 她一把握住他的两只手,她情绪也激动:“裴玄素!还有你的爹娘。他们真的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吗?” “还有。” 说到这里,沈星终于落泪:“你忘记他了吗?” 她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个墨绿色的细绒布袋子,不大不小鼓鼓的一个袋子,她塞进他的手里,“前车之覆,后车之师。” 沈星打开墨绿囊袋,辟辟啪啪的沉香珠子落在她的手上,桌子上,她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和难受,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了:“你知道,我也知道,一个人,一个阉党群体,背着无数骂名,想要获得最终的胜利,是很难的。” “哪怕胜,也必是惨胜。”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这会不会又是明太子的一个阴谋。” “他有可能是故意的,想你万劫不复!” 沈星看来看去,总觉得明太子不怀好意更甚,正如前生,沈星是通过那人掘.太祖陵焚烧东陵而想到的。 明太子这人真的非常恶心,他要葬太.祖陵地宫,肯定是故意的,是最后临终的算计。 明太子那么恨太祖皇帝,要不是名分和立身根本在,他估计恨不得头一个扒坟毁陵的,怎会愿意和太.祖同葬? “他这是猜到‘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被刺激疯狂,‘他’有病,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啊!” 沈星捂嘴,她终究是眼泪哗哗往下掉,那人最后肯定也想明白了,可惜他当时根本没法控制住自己。 裴玄素心身巨震,几乎一刹那,一些梦境画面倏地翻转,那人的遭遇,和他此刻是何等的异曲同工。 一瞬间思及那人最后的境况,他连拳头都硬了,青筋暴突。 沈星还在说:“时至今日,我终于读懂了他。他后悔了。他祈求未来,如果可以,他希望我能变得更好,也自己能有一次挽回的机会。” “他”希冀救赎她,更希冀救赎自己。 沈星哽咽,她紧紧握住裴玄素的手:“所以我希望你冷静下来,我希望你想清楚,不要将来和他一样,悔之晚矣。” 裴玄素只是暂时这个状态,他的病情轻多了,并且都快痊愈了;而那个人,重病贯穿半生,他经常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住。 “他”已经没法挽回了。 所有的东西,都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他”经历的一切和病情,她回望其半生,其实很多东西真的很难避得过去的。 但裴玄素不一样。 裴玄素好多了,并且还有了那人作为前车之鉴,他是可以避过去了,他是可以和非常有可能后悔终生的结局绝缘的。 他明明凭借自己,已经杀出了一条光明坦途出来了。 他只要接下来获得大胜,他就能带着他身后的所有人,踏上这条近乎新生一般的道路了。 沈星使劲擦眼睛,她伤感前生那人,但她更深知此刻不是回忆“他”的良机,她和“他”所盼,她眼前的这个人啊!这个男人,她的心上人啊。 沈星带着泪,努力笑着:“你知道吗?裴玄素。我偷偷想像过你家变前的模样很多次,有多俊,又多惊才绝艳满堂喝彩,又多君子如玉,自信优雅,又有多么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精彩绝伦。” 那真是一个集天地之最钟爱的男子啊。 “那大概是原来的我,一生都无法企及的男人。” “我知道我肯定不会感激苦难。” “但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我竟然拥有了你,命运竟然将这么优秀的一个你送到我身边了。” 裴玄素这一刻心潮起伏得厉害,他立即下意识说想说什么,但被沈星摇头,她都知道,她轻轻摇头,让她说完好吗? 她凝望眼前,放在她心坎上的爱人,这辈子,两人都完好走到今日,她真的很盼望能好好走下去,走完这辈子。 奈何桥上,谁先走的就等谁。 他们永远在一起。 只不过,该如何的过一生,区别还是很大的。 沈星握着他手,不眨眼看着他:“现在,复仇结束之后,你本来有机会回到过去的。” “回到阳光底下去。” “哪怕和从前有些不一样的,但,你还可以兼顾一些你当年想做的东西。” “百年之后,哪怕遇上你的父亲,你也坦然,你也可以问心无愧了。” 而不是丑陋得不敢面对。 面目全非得可怕,再回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裴玄素已经很久很久没想想起当初那个自己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那个从小在父亲影响熏陶之下,自觉为官者应该至少为民不能昏庸的自己,有着满襟的豪情和理想。 临水清谈,他能佩佩而一整夜。 父亲微笑捋须,身死志不改的面庞。 裴玄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沈星娓娓道来,她的憧憬爱慕,那些电光石火恍如隔世的记忆,还有她说的未来,他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听见耳朵里了,多种情绪翻涌,太多太多他都分不清了,但这一刻,他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还是不想。 但过去拿二十年,是很深刻很深刻,不可能磨灭的一切。过去造就了他,那些过去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沈星给他鼓劲,最后在他心口敲上一记重锤,经历了这么多,沈星也不再是最初那个懵懂的自己了:“这些年,朝廷上下东都内外,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很多人经历了改变一生的变故,大多都是不堪回首的惨剧。” 这里头,不泛聪明人,席卷回来,兴风作浪。 可久视深渊者,深渊必予回望。待在黑暗中久了,不知不觉已经同化成黑暗的一部分。 再也出不来了。 有时候,就是一次机会没抓住,一个念头,甚至一步岔道的区别。 沈星回想了很多人,神熙女帝,义父赵关山,甚至明太子夏以崖曹闵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一丝可怜之处吗? “但他们最后全部被欲望和仇恨吞噬了。” “女帝陛下如是,夏以崖如此,曹闵如是,甚至明太子亦如是。” 就连“他”,也如是。 所以最后“他”后悔了,只是悔之晚矣,已经不可挽回了。 真的,只有最亲最近,最衷心盼着你好的人,才会掏心掏肺说这些话。 沈星不希望生灵涂炭,她更不希望裴玄素奔往黑暗一去不回头。 眼下这一刻,正如董道登所说的,真的是重新拐上一条新的道路,回到阳光底下的最佳也是唯一的机会。 错过了,就再也不会有了。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悬崖勒马,真的至关重要。 沈星目含泪花:“我和他,都盼着你好的。” “你爹你娘在天之灵,也盼着你好的。” “还有你哥哥,韩勃、董先生,陈英顺梁彻何舟顾敏衡冯维孙传廷他们,全部都是。” 沈星噙着眼泪,松开他手,认认真真和他说:“你想一想,当初那个自己,你还愿意想起他吗?还愿意做回他吗?哪怕只是一部分。” 她的手,柔腻洁白,但上面还有擦伤,结了痂,有些掉了,有些没有,纤细而坚韧能承受很多东西。 裴玄素感觉她这一只手,简直触碰到了他的心脏和生命,承载了他一切的东西。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 那些被血腥和恨怒遮蔽的理智已经全部回笼。 他心潮起伏,激烈到极点,仰头看站起的她,浑身都战栗了起来。 他真的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伸手触及当初。 裴玄素战抖了片刻,他突然一扑起来,紧紧抱着她,她没站住,两人摔倒了地上。 他的手垫住她的后脑要害,两人重重撞在地上,那种疼痛和震颤的感觉简直直达了裴玄素的心。 裴玄素难以形容此刻心里是什么感受,但他泪盈于睫,真真切切地哽咽:“对不起,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我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 他把脑袋迈进她的肩窝,用力咬住她的脖颈,沈星一疼轻哼一声,抱住他的脑袋。 这份温柔和贴心,裴玄素用额头和侧脸,紧紧贴着她温热的几乎。 他心道,谢谢你。 谢谢老师,谢谢所有关怀他的人。 裴玄素从来没想过,他翻过山越过海,蹚渡了黑暗血腥,改变了太多太多,连他都觉得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 当今天,他真切意识到,他竟然可以从黑暗中重新走出来,回到阳光底下,将来会不再忌讳,谈及当初的自己。 真的好险! 他差点走上了另一条路。 幸好有她。 有他们。
第164章 裴玄素与沈星紧紧拥抱了好一阵子之后,两人终于牵着手爬起来,重新站在帅帐里。 帅帐仍然是那个偌大的帅帐,八扇楠木虎啸山林屏风,紫檀木帅案太师椅无声伫于上首,两边各整大幅的大燕和南方局部的军事舆图,帅帐扎得犹如一个大屋子十分坚固,但凛冽的北风依然一阵紧过一阵让帐顶微微颤动,从未停止,一如外头已经枕戈待旦的极致紧绷大战局面。 裴玄素站在帅案斜前方,这时候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在回忆先前那些天,他真的感觉好像小死过一回一般。 裴玄素看见了摔在地上的墨绿色细绒布囊和撒了桌上地上一地的不规则沉香木珠子,他静静站在原地,垂首盯了好一会儿。 他迈步上前,蹲下来捡起那墨绿的绒布囊袋,小心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沉香木珠子一颗一颗捡起来,小心放回囊袋里面。他甚至侧头低声问了句沈星,一共有多少颗,以免滚到不起眼的地方丢了一两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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