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被晚饭的冷水一浇。 那些愤慨的情绪一滞,在这个月光幽幽的寒夜,他一遍遍想着沈星,思绪百般疑惑急挖不解过后,突然就真正平静下来了。 他掀被起身,慢慢来到那面凹进去一点的铜镜前,里面那个年轻男子连晚上睡觉,妆容都不敢卸全。 须根还是一点都看不见,皮肤带着一点苍白,眼尾微微挑出一点红晕,阴柔。 他呵呵,低哑地苦笑起来了。 ——其实韩勃说得对。 幸好有韩勃。 不然他怕是真的要控制不住脱轨了。 他眷恋得那一点温柔,他人生仅有的一点点光亮,他舍不得,他追逐,他倾心恋慕。 那种甘甜的味道,竟让他忘记了他最开始的初衷。 ——裴玄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配! 或许沈星是喜欢他的,可是他配吗? 谁知道他最后会去向何方?他原来盼着,结束以后归隐田园;或者尝试努力离开提辖司,到朝上去——入朝外放的宦官正常娶妻过继子嗣的。 但他真的能做到吗? 他在刀尖仞海中颠簸,随时粉身碎骨。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谈情说爱的资格,他怎么承担一份真情?不怕辜负她?不怕他死去戛然而止,爱人伤心得死去活来?不怕把她拖进深渊万劫不复? 愤慨悲恨过,刀绞油煎般的难受,其实此刻也是,但一片凄凉,裴玄素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 他闭眼,掩面,根本就不行的。 而且,他想起韩勃那句,“人家是有未婚夫的”。 他呵呵苦笑,他都差点忘了,沈星是有一个很优秀很优秀,正途年轻有为,并且难得的有情有义,更重要的是和他走的这条路是两个极端的未婚夫。 人家是护国大将军之子,开国勋贵高门,将来还会承爵。 沈星,本来会有光明的未来。 徐家也会因他更好。 自己真的要为了一己之私拖她下水到这条黑色深渊里去吗? 裴玄素呵呵笑了两声,他静静在镜前站了良久,无声回到床边,盯了那片暗沉的幽银,他慢慢躺了回去。 …… 裴玄素下半夜有没有睡着不知道。 但次日起来,冯维他们几个知道内情的,总觉得自家主子瘦削了一些错觉。 裴玄素依旧挺拔凌厉,几分摄人阴柔,他就好像平时一样,思索人员调配,安排考核和对打,观察他手下的人,还从宦营调了几个人进东提辖司。 在等待东都的圣谕和朝廷的明令的这段时间里,他迅速将整个东提辖司和宦营调整完毕,人心归附,拥戴服从他这个新督主,秩序井然,情绪高涨。 裴玄素确实是个超级能人。 到了十月二十,停驻在瀛洲西郊与瀛洲鹰扬卫遥遥相对的东提辖司及第三第九宦营,迎来一乘飞骑。 裴玄素收到女帝一封密谕。 …… 朝廷这两天沸反盈天,鹰扬府被东西提辖司拿正了证据,神熙女帝雷霆大怒,捉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表示要将此案一查到底。 谁都知道,到了这个境地,神熙女帝已经剑指十六鹰扬府了! 恨鹰扬府内部问题的有,但不管怎么样,现在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个。 两仪宫皇帝脸色一片铁青颜色。 而大半个朝堂都坐不住了,折子纷纷如雨,连续多名高官老臣,甚至好几个太.祖朝的告老不出的老将勋贵都出来去太初宫求见了,昨日十九大朝,整个朝天殿内外一直吵到下午唾沫横飞。 神熙女帝要查鹰扬府,没人能够阻止了,但除去太初宫一派,其余即便是中立派,也不能同意只让东西提辖司和宦营去查。 整个朝堂最后汇聚成一个声音,那就查的话,必须要朝廷派出钦差团队去一起查,进行监察。 毕竟东西提辖司罗织罪名是很有名的。 绝对不能这样。 朝廷要遣派的这个钦差阵容非常强大,包含内阁、大理寺、六部、宗室、开国勋贵代表,文官代表,武将代表,两仪宫的,太初宫的,中立派的。 朝堂和各部就这些人选又进行了一番激烈的辩论,不过在神熙女帝的强势之下,并没能旷日持久,很快就讨论出大致轮廓出来了。 神熙女帝的这封密谕,写的正是钦差监察团人选的事。 ——时至今日,女帝的密谕,裴玄素有资格接了。 他上迁掌权的速度,惊艳得连司礼监提辖司宦营这些历来非常规的地方,都让人叹为观止。 虽然,他本人的情绪沉沉的。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正厅前庭之中,裴玄素直接在院中就垂眸察看的火漆外封,确定真伪完好,将其打开。 女帝口谕言简意赅,十排人名,每排两至三个,最多四个的候选人。 神熙女帝早就料想这样的结果,就连最后会吵出什么大致哪一小撮人选,她也早有预料。 来来去去,能让各方都心服口服并信其公正及能力的,人选其实也并不多。 这次天赐良机,神熙女帝务必要将十六鹰扬府拆分或改制,至少来一次大换血,让这个始终代表着太.祖遗留的一大军事势力名成实亡。 这才是对两仪宫皇帝最沉重的打击啊! 后续操作得好,顺势一举除去两仪宫几率也不小。 所以太初宫在大朝之后立即往瀛洲发了密谕,让裴玄素去圈人,他认为哪一些人选会更适合更方便他操作的,就先圈出来。 十排,各部都有,内阁,大理寺,裴玄素略略斟酌,很快在每一排圈了一个人名。 最后他的视线划过最后一排,这里头都是中立武将,有中年,有青年,都是能得到中立派和开国勋贵们信任的中正人选。 韩勃和梁彻一左一右就在他身边,新自掌队和头号官由裴玄素亲自方提拔上来的新副提督何舟和顾敏衡,两人见前者在,裴玄素也并未示意退走,于是也靠拢过来了。 两人站得外一点,刚好望见下半截的名单,只见雪白玉泉宫笺上,最后一排,有四个小楷写的职位和人名。 “中军左都督范怀化;左军都督佥事陈旁;神策卫指挥使蒋无涯;左骁卫指挥使余守仁。” 裴玄素的笔尖顿了一阵,他静静盯着那四个人名,时间略久,何舟和顾敏衡都不禁抬头望他。 裴玄素微微垂眸,长翘浓密的乌黑眼睫遮住了他的眸光,良久,他最终抬笔圈了第三个。 “蒋无涯吧。” 韩勃不禁抬头看他,裴玄素淡淡道来,他那双瞳仁黝黑如有星辰大海的漂亮又凌厉丹凤眼,暗沉沉的,好像一下子沉下去了。 ——裴玄素从前的这双眼,盛满天地毓秀光华神采,即便他再怎么成长沉着,学会内敛,韩勃都总能从他眼中看到一种讨人厌的飞扬神采和自矜自傲。 这大约就是天敌的眼神。 家变之后,裴玄素的眼眸依然黑亮美丽有神,但韩勃却察觉他眼中那种飞扬神采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整个人都沉下去了。 但仍剩一些,尤其近来,他转目看向沈星的时候,有时会闪烁出一种温柔的亮光,把他那双眼睛点回亮一些。 韩勃太熟悉他了,所以他才能在徐芳他们都不确定的情况下,一下子就察觉到裴玄素的暗藏情感。 也不长的时间,就一夜吧,裴玄素的眸光彻底暗沉下去,似彻底坠进深渊,飞扬一丝都不见了。 韩勃心里不是滋味。 但,这不是更好吗? 让她跟着没有未来的阉人,他将来必会后悔的。 就好像他爹。 赵关山从来没说过,甚至养他很多时候都乐呵的,但做儿子的知道,他肯定后悔。 入骨悔恨。 悔不当初。
第38章 诸事整备完成,谕使亦走了,偷得浮生半日闲。 晚膳后,夕阳映红了半边天,裴玄素和沈星沿着河堤消食,且行且停,在一处石渚上坐下来。 这地方有石级通往江边,一大片天然黄褐泛白的天然细沙滩,这是大江拐弯的缓和处。远处江水平缓滩涂长长,长满芦苇水声植物枯黄,沙滩上大人小孩垂钓嬉戏,石渚这边人少,长满了一丛丛紫色还茂盛的不知名多肉植物,闹中有静,夕阳余晖,江风一徐一徐吹拂。 冬阳照了一天,也不很冷。 两人坐在石渚看了一会,沈星想起一事,忙掏出怀里写好的信,“二哥,你瞧瞧我这么写对不对?” 得裴玄素指导之后,恰好云吕儒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后者直接被征召到瀛洲来了,一来就郑重拜谢,这些不多说,沈星直接和云吕儒私谈的,后者打听二姐消息,算死心塌地跟着沈星这头了。 沈星有上辈子经验,裴玄素说的她很容易就听懂了,自己揣摩调整,也表现得很不错,最起码徐芳四个私下是连连夸赞的。 沈星和云吕儒沟通之后,由后者深入介绍了十几个昔年徐家一派的旧人,如今混得还行、也惦记旧主、一直和云吕儒都有沟通并大多算以他为首的,联系紧密的。 云吕儒已经和她详说过每一个人的情况,但书信这个还是得沈星自己的写,她回去后认认真真斟酌了两天,把自己想像成大姐,利用晚上和午休的时间把信都给写好了。 但这是第一次,她信写完了有点不自信,就揣着路上就说要给裴玄素帮她看看了。 两人找了个干净避风的地方,沙滩不远孩童嬉戏的笑闹声,钓鱼佬的欢呼声,余晖映着两人脸膛身上的都红红的,裴玄素低头抽出那叠信,都一一认真看过了。 “写得不错。” 看一封,折叠回装信封,再看下一封,最后一封看完了,把封口折好,一摞信还回给沈星。 她竖膝安静坐在身畔,期待看着这边,一听见他这么说,立即抿唇露出一个笑脸。 她笑起来特别甜,眉眼弯弯,小梨涡,恬静又开心,夕阳下粲然,让人有种望之解忧的感觉。 不管经历多少事情,她总还是那般美好,也把别人的好放在心上,恬静斯文的外表下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难怪徐家的人都那般疼爱她,只希望能呵护住她纯真甜美的笑靥。 倘若他也有这么一个妹妹,想必他亦然。 暮色四合,夕阳余晖笼映,一徐一徐的江风拂动她半披的长发,沈星今天洗了头,没戴三山帽,穿着便服头发松松一束半披着出来的,袄裙上的丝绦和她乌黑柔软的几绺长发翻飞纠缠在一起,挡着她的脸上,她用手拨开了,低头小心把信都装回绒布囊里。 裴玄素静静看着她,一瞬不瞬,自然而然倾泻的温柔喜爱如诗,夹杂一种难以言喻的伤感。 经过两天的时间缓和,裴玄素此刻比获讯和决定的那天要更冷静了,他真正平静去内化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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