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彼时有多么闲适惬意,此刻就有多么的难受的。 裴玄素在房门前刹停,穿堂冷风呼呼吹着,屋里炭火一直没有停过,暖烘烘的,门里门外,冰火两重天。 他的手像冻僵了一样,伸手推了两次门,没有推得开,他注定停留在冰冷的这一边。 “以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 裴玄素站了片刻,喉结剧烈滚动,他最终回头:“东西提辖司有块明旨铁牌,掌队以上不得成婚,不得置有室外宅,可玩,可亵,但绝不得有牵动心神之人。” 最后一句,他给补全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很长的话,人后,他终究绷不住了,沙哑到哽咽又竭力遏制的话,喑得几乎在颤抖。 微晴又阴,乌云刹那将这个本来初霁万里的阔大院落笼罩住,突然死寂。 冯维邓呈讳眉开眼笑的面庞刹那失色:“……怎么会这样?!” …… 是啊,怎么会这样? 裴玄素一句话罢,“匡当”一声推开房门,他太过用力,两扇厚纱黑漆隔扇门重重撞在墙壁上,又大力甩了回来。 这个陌生的房间很空旷,被主人家临时洒扫悬挂上簇新青帷蓝帐子,大红地毯铺地,鎏金香炉黄铜炭盆,布置得格调又华贵。 裴玄素第一脚踏回这个不过睡了几晚的房间,香息袅袅,暖烘烘的,石青蓝绿大红地毯,他进房第一眼望的,却是身侧黄杨木衣橱侧的那个超大的落地黄铜镜。 他望着铜镜里面那个自己,轮廓深邃五官靡艳,那双摄人的丹凤目眼尾添了一笔浅浅的晕红,下巴一点须根都看不见,面庞皮肤得有点病态苍白,凌厉中又几分瘦削阴柔,波光流转,沉沉阴翳。 他身上金黄色的妆花云锦斗牛赐服华丽夺目,不过初冬,肩上已披上与他身份相配的黑狐轻裘,名贵的薄裘黑色毛绒衬得他的面庞更加白皙阴柔。 裴玄素学阉人,眼神动作容貌,惟妙惟肖。 这是他的救命稻草,同时也是他的枷锁。 他没有别的路走了,仅仅这一条拚命挣扎才闯出来的路。 胸臆间的情绪在翻滚,有什么奔涌着往上冲,裴玄素哽咽得难受,他重重一拳,狠狠地砸在铜镜之上! “彭”了一声,指关节拳面剧痛,但再如何的疼痛,也不及此刻他心中的巨痛。 旧日家中因他婚事产生矛盾的琐碎画面在眼前过,还有沈星微笑娇俏的面庞,到了今时今日,裴玄素才前所未有那样深切意识到。 ——龙江惊变的那场大变故,带走的不仅是他的家,和那个意气风发二十年的自己,甚至还隔绝了他仅剩的温柔和眷恋的获得可能。 他连情爱都不配有啊! 他恨老天爷!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他恨宣平伯府,恨两仪宫,恨那所有害他和他家变成这样的人! 前所未有。 比先前还有更加更加恨得痛彻心扉! 心口像被抓着一样,难受得不得了,裴玄素狠狠地砸镜子,两拳手上就见了血,冯维孙传廷闻声冲进来惊慌拉他,裴玄素慢慢栽坐在铜镜旁,他抱住头,哑声:“出去。” “我不会再打,你们出去,出去,让我安静一下。” 屋里纷杂了一会儿,冯维孙传廷迟疑片刻,声音和脚步声最终出去了,把房门虚掩上。 裴玄素一个人抱头坐着,双拳死死攒着,那双修长漂亮的手关节用力得发白,青筋暴现。 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用力到最后,他难受,最终还是哽咽落泪了。 …… 一个人独坐了不知多久,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直到夜幕笼罩大地,大院一进的侧门方向传来轻盈的脚步声,沈星探头细声问:“邓大哥,饭好了没有呀?” 歇晌过后来换冯维班的邓呈讳刚从饭厅经过,“还没好呢,食篮子都还没提过来。” “那我先回去一下再来。”她和徐芳几人的小声说话声,小皂靴落地的轻快步履声掉头往隔壁院子,沈星先去洗洗换个衣服再吃饭。 冯维不得不轻轻敲了几下门扉,小声:“主子,主子,星姑娘要过来了。” “我听到了。” 裴玄素被惊动了,他迅速一抹眼尾站起身,他声音有些暗哑,他快步走到小圆桌前倒了杯冷茶,喝下去一片冰凉,再开口感觉好多了。 他回到铜镜前,投冷水拧棉巾敷了敷眼睛,抹干净脸,重新取出小荷包描了描脸,赐服也换了另外一身新的。 “做蟹粉豆腐,豆腐稍稍多煎一会;蒸粉丸也上一个,清淡些,放笋干冬菇剁碎多放些,白鱼也要,一斤左右就够了,其他的看着上。” 沈星在永巷长大,她喜欢些家常的菜,不用很多花样的做法,豆腐她喜欢多煎久一下的,肉丸子喜欢有冬菇笋干碎末的。 她没特地说过,但平时裴玄素看她吃饭,早就留意到了。 冯维听得心里难受极了,但裴玄素声音淡淡貌似平静了,他也竭力装作平常的样子,应了一声,掉头退出去了。 出到去,和守门的孙传廷对视一眼,冯维眼睛红了,孙传廷看着也难受,两人悄悄侧头抹一下眼睛,不敢对话,冯维低头匆匆去了。 裴玄素深吸一口气,细细端详铜镜里的自己,没有破绽了,他扯唇露出一抹笑,看起来似乎和平常一样了,才整整领子快步转身。 裴玄素回到一进的书房,继续看东提辖司新建的黄册名单,思索人员的调整调配。 枝形连盏烛台全部点亮,灯火通明,好像他本来就在这里一下午一样。 小皂靴落地的轻快奔跑声,没一会儿,沈星推开一点门缝偷瞄了一下,发现就裴玄素一个,她抿唇笑起来,“二哥,我饿啦。” “饿就吃饭,就等你了。” 裴玄素笑了一下,把根本没写什么东西的笔搁回笔山上,阖上名册站起身。 两人沿着回廊走到东厢的饭厅,里面暖光融融,炭笼子也正旺,饭菜篮子也已经提上来了,一见沈星裴玄素,宦卫忙解开罩住竹篮的棉套子,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出来摆好。 裴玄素压着情绪,强颜欢笑,和沈星在圆桌前坐下,他把豆腐肉丸子和鱼都挪近她一点,把两双筷子分开,递一双给她。 沈星接过筷子,抿唇冲他一笑:“谢谢二哥。” 她闲时恬静,笑起来眉眼弯弯,还有一个小梨涡,不是浓烈那种,但用心感受静静相处,却沁人的甜,她很甜很甜。 笑容甜,人也窝心贴肝般的甜。 裴玄素心口拧了一下,难受得差点露馅,他的第一次恋爱,她偷偷喜欢他,他也暗暗恋慕她,悄然无息,待他发现时却有一种入肉如骨的感觉。 只可惜。 不过,可能心境不一样了,今天的饭桌,他突然发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多吃点儿。” 裴玄素不管想什么,他养气功夫过硬,他要装,表面是看不出端倪的。 他照例给沈星夹菜,把她平时喜欢吃的,夹了好几筷子放进她面前的小碟子里。 “嗯,二哥也吃。” 礼尚往来,沈星也给他夹,除了他爱吃的时蔬等,还夹了些补血营养的牛肉、大肉炖淮山、蹄筋肉蛋等。 ——他上辈子身体吃过亏,后面花了大心思去调整,但还是多少留下点老毛病。 沈星是知道的,她给他多夹补血补营养的,他还年轻,血气足营养够百病消,现在补上了,可比日后拖时间长旧患出来了才去治好多了。 她虽不打算再有上辈子这样的关系,但她也希望裴玄素能更好。 况且,他这辈子对她那么好。 她更真心实意。 沈星抬头望了裴玄素一眼,他现在的妆后的样子,真的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不过性格好了很多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哥哥,或者多了她的陪伴——后面一个,她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了。 不过她抿唇笑,轻声叮嘱:“二哥有空找个大夫呗,给你看一看旧伤,看能不能……” 裴玄素却出神盯着她手上的筷子,他今天突然发现,有公筷的时候,她总会换上公筷才给他夹菜的! ——一家人或许亲近程度高的人,通常都不会这样的,像裴玄素不管给裴明恭还是沈星,他都是直接用自己的筷子就给她夹菜的。 但这几天终于有了条件,沈星会认认真真放下自筷,拿起公筷才给他夹菜。 不,从龙江回来刚刚入驻新家那两天在家吃,她也是这样的! 裴玄素记忆力惊人,霎时他就想起来了。 他一怔,然后他发现,两人虽是挨着一起坐的,但落座的时候,沈星似乎看了看凳子,调整了一下,她似乎总是自然而然流露亲近熟悉之余,总会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这个发现突如起来,裴玄素脑海里“轰”一声,犹如冷水浇头! 她真的喜欢自己吗? 韩勃那句“她也没有喜欢你”,霎时填充脑海,他愕然的,一时竟有些发晕。 …… 乱哄哄的一顿饭吃完,裴玄素甚至顾不上陪伴沈星,他找了个借口,匆匆就让她先回自己院子了。 裴玄素也没有出去,他在庭院站着吹了好一会儿冷风,匆匆回房,掩上房门,胡乱洗漱了一下,他在屏风旁站了一会儿,忽然把灯吹了,一扯赐服,钻进被窝里。 本来他满腔的慨愤和不甘的,今晚的发现就像被十二月的井水兜头泼了一下,又惊又凉,整个人都醒过来了。 沈星喜欢他吗? 裴玄素一直以为是的。 毕竟若无恋慕之情,她怎么可能这么不顾一切寻他救他? 但今天突然发现,沈星似乎有在认真和他保持一点点的距离。 也不对,这可能是女孩子的矜持? 星星并不是那等不知廉耻觊觎他色相就拚命想揩油想往他身上钻的轻浮女子。 她矜持是对的,也很正常。 但星星有流露过倾慕他,想和他在一起的念头吗? 也没有。 可她都做到这份上了呀。 那她是不是害羞,在等他的告白? 裴玄素想过很多很多,甚至连过往杀了寇承婴后的那个沙滩雨夜,她哀哀落泪、真情流露,破碎神殇得仿佛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那个偎依的动作犹如曾千百遍过,和实际他和沈星初识才不久真正关系的其实很矛盾的这个点他都回忆到了。 想了很多很多,不知不觉更深露重,清冷的月光滤过窗纱落在绸帐上,落在他的身上手上,淡淡幽银一片。 他却突然寂下来了。 裴玄素静静躺下在床上,一动不动,昏暗幽光里,他忽然苦笑了一声。 奔腾喷涌的情绪大半天,他不是个轻易甘心的,愤慨恨意几乎破体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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